My daily life

Monday, June 11, 2007

慢板

慢板 ——莫扎特如何安慰我们 前几年DG公司从卡拉扬的演奏中精选了一些“慢板”乐章,出了一张专辑。这真是个好主意:卡拉扬指挥的慢板弦乐之精雕细琢、“做工”十足,世所公认。果然这张CD畅销全球,让DG赚了不少钱。后来,菲利普公司也如法炮制,从海汀克指挥的马勒交响曲全集中挑了几个最有名的慢板,组成一张CD。马勒的慢板之精美,也妨如卡拉扬之“做工”,可惜目前还不知道这一张的销路如何。 其实这个“主意”我早就实行过。我把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中我最喜欢的慢板集中、转录到一卷录音带里,以便我深夜睡不着觉、放管弦乐又怕吵闹邻居时听。有一天我太太也坐在我旁边“监听”(她怕我喝酒),到后来反而她受不了,说,怎么放这么悲哀的音乐。 我太太是“喜欢”莫扎特的人,因为我听的古典音乐她最早表示可以接受的就是莫扎特,而且她是从莫扎特的法国号协奏曲听起的,还会哼其中一段主旋律。他一直认为莫扎特的音乐“很好听”,到那一天晚上,她终于了解,莫扎特也会让你“难过”。 记得曾经在音乐杂志上看到了一个女性乐迷写的关于莫扎特的文章,其中说道:她喜欢莫扎特,她先生一直瞧不起,认为莫扎特就是旋律优美,没什么内容。一直到很久以后,她先生才承认,莫扎特值得一听。我想,这位“先生”大概属于“迂”的一型,只有贝多芬、华格纳、马勒这种作曲家才算是深刻的,这种类型的乐迷我想还有不少。 但是,我一直就很喜欢莫扎特,不怕人家笑我“浅薄”,就像我喜欢海顿一样。我喜欢海顿,因为海顿是农家子弟,而我也是农家子弟(我喜欢的另一名作曲家威尔第也是农家子弟,另外,也是农家出身的德沃夏克,我也正在想出理由去喜欢他——可惜他跟海顿、威尔第还是差了一大截),而莫扎特,正如贝多芬一样,出生于宫廷乐师家庭,“阶级成分”跟我不一样,而且他从小就在父亲带领下,专门弹钢琴博取皇帝及贵人们的喜欢和赏赐,然而,你还是不能不喜欢莫扎特。 如果你对“崇拜”莫扎特还没有十分把握,那我还想告诉你,很多神学家都很喜欢莫扎特,譬如大名鼎鼎的卡尔·巴特,请看他怎么说: “我曾经根据我自己的神学观点去寻找……我肯定我所表白的,那就是莫扎特啦……我几乎每天早晨都听莫扎特的作品……一味沉浸于‘教义’上。” 巴特讲的并不特指莫扎特的宗教音乐,而是他所有的作品。我初看这些话,老实讲,有点“不高兴”:怎么可以用我所不喜欢的“神学”去“玷污”莫扎特?不过,神学家和无神论者都可以“崇拜”莫扎特,这倒是一个思考的“起点”。 谈到莫扎特音乐中的“神性”,恐怕还需要从他这个人讲起。记得有一部电影叫《阿玛迪斯》(莫扎特的全名是:沃夫甘·阿玛迪斯·莫扎特),我一个朋友去看了,气愤不平地跟我说:简直在毁谤莫扎特。原来电影中的莫扎特据说(我没去看)常常高声尖笑、得意洋洋,非常不可爱。我想了一下,觉得这很有可能,而且跟他音乐的“神性”可能还是相通的。 简单地讲,莫扎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长大”过。自从发现这个天才后,他父亲把全部精力都拿来照顾他(他父亲说:培养这个天才是他一生的责任),所以,从某些方面来看,莫扎特完全不通“人事”。一旦他脱离父亲(莫扎特二十五岁脱离父亲掌控,十年后去世),他的生活就完全乱七八糟。他在维也纳也风光过好一阵子,要不是他有钱就乱花,后来也不至于就这么穷苦。 这也就是说,莫扎特的“感情状态”始终停留在“稚子”阶段,换句话说,他一直是个“天使”。要不然,你很难解释,他的音乐为什么始终那么“纯净”。很多人都会说,莫扎特的音乐简直就像“天使之音”,我想,这就是关键。 当然,小孩字也有悲哀的时候,也会哭,莫扎特音乐中的悲哀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感人。譬如我们发生了不幸的事,朋友、亲人一定“劝慰”我们,教我们不要难过。我想最佳的方式应该是这样:你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跟当事人一起哭,甚至抱住他哭。只有这种劝慰才是真诚的。莫扎特就是这样,当他伤心、难过,他就像小孩子一样“纯然”地伤心、难过,一点杂质也没有。你听他的慢板(特别是钢琴协奏曲的慢板),就仿佛莫扎特在跟你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然后他就哭了。 莫扎特是个天使,当天使来安慰你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一个得绝症的朋友,在逝世之前一段时间,就只听得下莫扎特的音乐。当我最悲哀的时候,特别在更深人静时,我往往也就选听莫扎特。如果你不相信,你不妨试听一下他的二十三号钢琴协奏曲的慢板(我推荐肯普夫弹的,DG 423 885)。那种“纯净”的悲哀会让你在听完之后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里想: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很希望哪一家公司能出一样莫扎特的“慢板”。

充满乡土味的捷克大音乐家德沃夏克

一八七五年,三十四岁的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向奥国政府申请“青年天才艺术家”的清寒补助金。这项申请经评审会通过后,德沃夏克领到了一笔数目不算少的钱,此后五年他可以专心做曲,不用担心生活问题。 评审委员里面包括当时奥国最著名的音乐家布拉姆斯。在通过这项补助金之后,布拉姆斯特别写了一封信给经常出版他的作品的出版商,向出版商推荐德沃夏克。他说:“如果你深入地了解德沃夏克的作品,一定会像我一样的喜欢。象你这样的出版商,一定会有兴趣出版这些非常新奇动人的作品的。” 出版商接到布拉姆死的推荐信以后,马上表示愿意接受德沃夏克的一部作品。但他又建议德沃夏克另外再谱写一套《斯拉夫舞曲》。这两部作品在一八七八年同时推出,不出布拉姆斯所预料的,立即受到热烈的欢迎,这位原本默默无名的捷克音乐家,因此而跻身于欧洲的音乐舞台。 当时的捷克由奥国统治着,是奥国比较偏僻的地区。德沃夏克的成名,不仅是他个人的成就,欧洲的文明国家也因此能够更深刻地认识捷克的文化,所以捷克人也因德沃夏克的“扬名国际”而分享到光荣。 但实际上德沃夏克为他自己、为他的国家争取到这一分荣誉的过程,却是非常艰辛,可说是来之不易的。德沃夏克生在捷克首都布拉格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父亲以屠宰为业,还经营一家小客店,家境并不宽裕。按照长子继承父业的习惯,德沃夏克十三岁的时候,被送到另一家屠户家去当学徒。但是, 德沃夏克在童年时就表现出音乐方面的天分,很受乡邻称赞。他在当屠户学徒的两年期间,很幸运地得到一位音乐教师的赏识,教他许多音乐知识。这位音乐老师还去说服德沃夏克的父亲,让他把德沃夏克送到布拉格的音乐学校去学习,不再强迫德沃夏克继承他的屠宰业。 德沃夏克在求学期间,努力地充实自己,而且把握任何机会去观赏布拉格的各种音乐演奏。毕业以后,他加入捷克国家剧院的乐队。乐队的薪水非常微薄,他不得不兼教音乐,以补收入的不足。在这种艰苦的工作条件下,他仍然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试作各种曲子,磨练自己的做曲技巧。 德沃夏克就这样默默地工作了十年,终于引起捷克音乐界的重视。他的作品逐渐有了演出的机会,后来,捷克国家剧院也开始演奏他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他鼓起勇气参加了奥国政府所设立的“青年天才艺术家”清寒补助金的竞争,终于得到了“扬名国际”的机会。从德沃夏克走出音乐学校的大门,到一八七八年他所出版的两部作品大受欢迎,总共历时十六年之久。 德沃夏克非常勤奋好学,在这十六年时间里,他不断地从过去的音乐大师,如贝多芬、莫扎特、叔伯特等人的作品中汲取养分,同时也认真地吸收当代大音乐家如瓦格纳、李斯特、布拉姆斯等人的长处。但他最熟悉、最热爱的可能还是捷克的民间音乐,这是他从小就牢记在心的。他认识了同乡的音乐前辈史美塔那,从史美塔那的作品中,他认识到,可以把捷克的音乐素材和西欧音乐大师的技巧结合起来;他一直往这个方向努力,而且成就远大于史美塔那,他的音乐也因为深具捷克的民族风格而受到各国人士的欢迎。在他成名后,有人劝他采用德国题材作曲,有人劝他不要在乐谱上印上大家不熟悉的捷克文,他都断然拒绝,他说:“虽然我现在已进入伟大的世界音乐圈子,但我永远只是一个朴实的捷克音乐家。” 德沃夏克的名声也传播到了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当纽约的国家音乐学院创办时,他们极力争取德沃夏可去当院长。德沃夏克非常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乡,但美国方面的热情感动了他,他终于到美国去了。 在美国,德沃夏克一方面非常想念家乡,一方面又深深地被美国黑人的民歌所迷住。他已经知道了怎么把捷克的民间音乐和西方古典乐结合起来;他以同样的方法把黑人民歌的精神注入到古典音乐中。他写下了三首举世闻名的作品,即《世界交响曲》、《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和《美国四重奏》。这三首曲子都富有民间音乐的曲调和精神,也蕴涵了德沃夏克澎湃的乡思之情,成了他最受欢迎的作品。 德沃夏克始终保存了捷克农民质朴、谦虚的风格,一点也没有大作曲家的架子。他最欢喜和家人、朋友团聚,喝酒、唱歌、跳舞,捷克的舞曲一直是他音乐的主要成分。他的感情非常真挚,为人非常善良,这些特质表现在民谣式的旋律中,总是特别感人。《新世界交响曲》和《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听了之后让人难以忘怀。 我们可以说,德沃夏克是一位善良、真挚、充满乡土味的大音乐家,很容易让我们亲近。

不要去想而是去亲近

不要去想而是去亲近 ——趋近德沃夏克之路 讲起德沃夏克,大家都会提起他的《新世界交响曲》、《美国四重奏》和《大提琴协奏曲》。我也跟一般人一样,先听这三首曲子。不过,只听了一、两遍就不再听了。我觉得他的音乐有“俗气”,缺乏德国音乐的缜密、深邃,也没有柴可夫斯基那种不凡的创造力。我认为他是完全被高估了,特别被浅薄的英、美世界高估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后来,我开始有系统地听室内乐。因为德沃夏克算是室内乐的“大家”之一,不得不选听一些作品,印象稍微改观。他的室内乐并不像管弦作品那么“装样子”,显得平实、亲切多了。不过,这又再度证明以前我对他的感觉:他既不伟大、也不“脱俗”,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这以后,我又陆陆续续听了他的一些较不知名的曲子,对他的“知识”逐渐有所增加,但总体的印象并没有根本的变化。 说起来我是很想“喜欢”德沃夏克的,因为我终于知道,他跟我一样,也是农家子弟,有如海顿和威尔第一般。只是,我在他那里怎么也找不到海顿、威尔第那种源源不绝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最近,天气老是阴阴的,颇有寒意,我一直蜷缩在客厅中听音乐。有一天我决心重新“检阅”德沃夏克,把库贝里克指挥的演奏统统搬到桌上来。我先听较短的《谐谑绮想曲》(收在库氏指挥的交响曲全集录音里),意外地发现这曲子的新鲜、活泼。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又听了《交响变奏曲》(收在库氏演奏的序曲、交响诗全集里),那种生动、灵活的感觉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于是我又接着听他的更通俗的《弦乐小乐曲》(DG 445 037)。这个曲子我听过好几种版本(包括卡拉扬指挥的),库贝利克的演奏似乎不太知名,但是,我忍不住要说,这种是最好的一种。当我再听库贝利克的《斯拉夫舞曲集》时,我终于确定,我以前是走错路了。 有一阵子我太沉迷于管弦音色与录音,老是听卡拉扬、克尔特斯、贾维和杨颂斯的演奏。他们的演奏不能说不好,但是就不能像库贝利克那样“得德沃夏克之心”。库贝利克最大的特色是:他不吝于抒情;他离开祖国(捷克),流亡异乡二十年,当他演奏同乡前辈的作品时,那种对故土民情与曲调的眷恋是无人可以取代的。别人重视的是节奏的对比、管弦音色的变化,而他倾注的却是感情。只有像库贝利克那样“掌握”德沃夏克,才算真正的“了解”德沃夏克。 想到这里,我好奇地找出Robert Layton所写的《德沃夏克:交响曲与协奏曲》一书(世界文物出版社)来读,没想到开头的《前言》句句深得我心。Layton说,现代都市人常常活在音乐史上,只会在丰富的音乐传统的语言中讨生活,忘了音乐的根本是在于:人与大自然、人与神,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说到底,我以前的错误也就在这里。 从音乐史的角度来看,德沃夏克是非常的“落伍”的。在十九世纪末,没有一个大音乐家那么不经思虑就一成不变地采用“古典形式”。像布拉姆斯那种“古典主义”者,一辈子奋斗的目标就在于:把自己的感情挣扎着“就范”于古典形式,而德沃夏克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这些形式的“问题性”几照搬过来用,这不是无知就是迟钝。德沃夏克音乐的大众化不就证明他不懂得“艺术史的进程”完全符合既定成规吗? 如此批评得沃夏克的人(包括以前的我自己),大概都忘了,当我们觉得问题越来越复杂、感情越来越难表达时,并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有的人还是很善良、单纯。德沃夏克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世界公民”越来越普及的时候,谁能相信,只在美国待了几年的德沃夏克会得了那么严重的“思乡症”,会因此而谱出《新世界交响曲》和《大提琴协奏曲》慢板那种纯然出自肺腑的旋律? 让我们来听听布拉姆斯的话。布拉姆斯是一手提拔德沃夏克的人,是他帮德沃夏克可以安心做曲;是他帮德沃夏克介绍出版社,让他因此名扬国际。当有人批评德沃夏克旋律太多、乐思太丰富时,布拉姆斯回答说:如果他自己经过苦心焦虑才寻找到的主要乐思,德沃夏克不费思量、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布拉姆斯深知表达感情之难,因为他太复杂了,“话”总是不能顺畅地说,而德沃夏克凡事都可以“轻易”地歌唱,难道我们因此就应该批评他吗? Layton引述了著名音乐学家爱因斯坦(Alfred Einstein)的一段话,我觉得说的好极了。他说: “他(德沃夏克)从斯拉夫民间舞曲和民歌的根源超脱开来,很像布拉姆斯之从德国民间音乐超脱开来;唯一的差别在于一切事物对于德沃夏克来说是天真无邪和新鲜的,而对于布拉姆斯来说,则总是带有一种渴想的,或是神秘崇敬的弦外之音。” 当我们沉迷民间节庆的欢乐时,或者当我们沉浸于失恋或思乡的悲哀的旋律时,我们还需要“渴望”什么呢?而这些,就是德沃夏克淳朴的乡土情怀一再向我们“展现”的。我们像布拉姆斯一样,挣扎着“寻找”那么一点失去的东西,而德沃夏克却就“那么”地表现出来了。 据说,德沃夏克最喜欢的生活是,和家人、朋友团聚,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跳舞。他的音乐,到处充满了舞曲旋律。面对这样的音乐家,我们根本不应该用“心”去“想”他在表现什么,而应该纯然地去亲近、去感受。这也许正是“复杂”的布拉姆斯那么欣赏“单纯”的德沃夏克的原因罢!

支持萧斯塔科维奇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以及它所控制下的东欧社会主义集团,在世人惊愕不及之下突然烟消云散、楼厦倒塌,已经好几年(我已记不得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但我还记得我对萧斯塔科维奇的感情的缘起。 萧斯塔科维奇是前苏联的头号做曲家,十八岁时就谱成了足以传世的第一交响曲。他几次受到批判,但他在前苏联的崇高地位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对前苏联政权心怀不满,但不能说他不“支持”这个政权。 西方评论家对他也无可奈何,只能说他时时屈服于专制,写作一些“御用音乐”,又说他受限于前苏联官方的僵硬艺术观,风格很是落伍,跟不上西方前卫潮流。 我可不信西方这一套。从十九世纪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传统来看,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我同情俄国革命。我嫌恶西方人没头没脑地指斥革命,因此,我偏要喜欢“支持”革命政权的艺术家。我购买许多前苏联的文学作品,并开始有意地去“崇拜”萧斯塔科维奇(以及他的同僚普罗科菲耶夫)。 十多年前,当我开始买原版唱片时,我就极爽气地买下了萧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全集(鲍罗廷四重奏团演奏),这大概要花一万多元,而那时我还没有任何专职。那个时候,我只听过他的第一号和第五号交响曲,自以为很喜欢他的音乐。天知道,我到底了解他多少。不过,十多年来,我对他的“忠心”从来没有动摇过。我已经买了他的六种交响曲全集的演奏,还有两种正在随出随买中。还有,只要穆拉文斯基演奏的他的交响曲,即使同一曲子的不同演奏我都买。我有意搜集他所有曲子的录音,连电影配乐和极小的乐曲都不放过。 老实讲,这真是有一“执拗”,大可不必如此。他的作品实在太多,未必每首都动听;而且,他的很多曲子都很长,要好好听完一遍也真不容易。我真正用心听过的,其实也不多,常听的大概也只有五六首、七八首而已。 但是,也不能说我喜欢他全是由“意识形态”和“意志”来决定的。首先,我是被他的“谐谑曲”所吸引的。他这一类的乐章充满了强烈的讽刺性格,似乎世界上的一切全不放在他的眼内。鲁迅说:横眉冷对千夫指,我觉得萧斯塔科维奇颇有这种味道。他天生的具有瞧不起人的叛逆性格。 后来,我慢慢能够耐心听他的慢板乐章。这种乐章常常比“谐谑曲”长上三倍以上,一没有耐性就会滑过去。他内心的幽微、纠结、挣扎,都会在这种乐章中像春蚕吐丝那样慢慢地、细细地“吐”出来。他是非常神经质的人,有人说他是音乐中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慢板乐章最能看出他这种性格。 他的曲式结构大半是由慢、快、慢、快四部构成。两个慢板乐章,一个比较抒情而哀伤,一个就是上面所说的幽微深邃。第一个快板以讽刺性的嘲谑来“解构”,第二个快板以迅捷的速度横扫一切,以达到雨过天晴的开朗效果,不过也往往在结尾处留下一点苦涩的味道。这种结构是先沉郁、痛苦,再寻求解脱,颇异于传统交响曲的快、慢、快、快——这是奋斗、挣扎、再奋斗,以至于胜利。我相信,以交响曲式的规模,写出现代心灵的挣扎过程,大概没有人可以胜得过他。 有一阵子,我老是在他和普罗科菲耶夫之间游移不决,不知道哪一个较伟大。普罗科菲耶夫性质较近于托尔斯泰,我喜欢他们的开朗、质朴而抒情,不喜欢萧斯塔科维奇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神经质。但最近半年,当我仔细听了萧斯塔科维奇的第七、第八、第十一交响曲后,终于清楚地知道,还是萧斯塔科维奇比较伟大。 西方评论家大都不太愿意面对这三首交响曲,因为第七、第八写列宁格勒的围城战,第十一写一九零五年(不是一九一七)的大革命,都有强烈的政治倾向。这些评论家大都不能把群众在暴政和战争中所受的苦难和某一政权加以区别。譬如,痛恨前苏联政权并不能因此就否认前苏联人民在希特勒侵苏之战中所表现的勇气和所蒙受的重大牺牲(西方史家总是不能公正地描述这一切)。萧斯塔科维奇处理群众情绪真是动人心弦。一九一七年革命时,年纪尚小的他亲眼看到沙皇的卫兵用刺刀刺死无辜的小孩,列宁格勒人民浴血苦守城池时,他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他的群众经验促使他创作了三首前所未有的“人民英雄交响曲”——主角是“人民”,远远不同于传统式的“英雄交响曲”——主角是个人。 生活在革命狂飙时代的前苏联艺术家,我们不能用他对革命政权的支持或反对程度来衡量他的成就的高下。这是一刀切。这样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说,因为他的声望并不因前苏联垮台而坠落,从近十年来萧斯塔科维奇作品的录音的热门程度就可以看出,他被承认的趋势反而一直在往上涨。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他是不是可以取代巴尔托克,成为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本世纪做曲家。也许再细听他的作品三五年,我就会改变我的投票方式。

痴情的男人往往害了女人

痴情的男人往往害了女人 ——听《曼侬》、《卡门》有感 这个题目有点怪异,不知道是男人的观点,还是女人的。况且我的性格是根深蒂固的大男人,没有资格了解现今的女性主义。不过,当我有一天连续重听比才的《卡门》和普契尼《曼侬·列斯戈》后,感慨万千,不自觉的就想到题目这句话——由衷之言。现在就姑且谈一谈我的想法。 《曼侬·列斯戈》和《卡门》都是根据法国小说改编的,两本小说我在十几、二十年前就看过。歌剧和小说颇有些距离,我现在要谈的仅限于歌剧。 曼侬这个女性基本上还算纯真、善良,不会“玩弄”男性。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也喜欢欣赏自己的漂亮(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她喜欢富贵生活,穿着华贵饰物在身,这可以增添她的风采。凭她的条件,她不难找到满足她的愿望的男人。 问题是,她碰上全天下最痴情的男人格里厄。格里厄家世良好,前途无限,但为了曼侬却可以全部抛弃。他可以过最困苦的生活,只要曼侬在他身边。但曼侬却无法忍受,不告而别,去当权势者的外室。曼侬暂时获得物质生活的满足,但内心空虚,她再也经历不到格里厄那种热情的“宠爱”。于是,当格里厄终于找上她,想报复时,曼侬却以最痴迷的态度哀求格里厄原谅她,她非常恐惧格里厄不再爱她。 曼侬的下场很惨。权势者发现她和格里厄重燃爱情,运用影响力,把她放逐到美洲。格里厄不顾一切跟去“保护”她。在放逐地,又有权势者看上曼侬,曼侬这一次不肯背弃格里厄,两人相携逃走。曼侬又渴又病,死于荒漠中。曼侬临死前“体悟”到,因她的美丽及性格而害了格里厄,她深感忏悔。她还问格里厄:她还漂不漂亮,他还爱她吗?她希望死在他的怀抱和热吻之中。于是,曼侬就死了。 普契尼的音乐极尽煽情、伤感之能事,不信你可以去听曼侬哀求格里厄原谅她、再爱她那一段,或者曼侬临死那一段。我觉得这是标准的大男人的作品,蓄意把曼侬塑造得合乎男人的想望。一个令所有男人动心的女人,最后却为了一个所谓“痴情”的男人而死,而且还表示自己有罪。凭曼侬的条件,她可以过全世界最好的生活,而她却死于美洲荒野,这不是格里厄害了她吗?这不是作曲家普契尼、小说家普累服神父让她成为这个样子的吗?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大男人的心理,曼侬何必就死——她原可以玩弄男人、报复男人,而男人并不是不该得到这种“待遇”。“痴情”是男人所设下的最大的陷阱,而曼侬居然至死不悟,能不谓之“善良”吗? 相对而言,卡门就是一个非常成熟、独立而勇敢的女人,她只为自己而活,不为男人(特别是某一个男人)而活。斗牛士说:卡门对一个男人的爱情很少超过六个月,这不是因为她喜新厌旧或水性杨花,因为她永远是“自由”的。 从男人的观点来看,卡门是有负于荷西的。众男人都倾倒于卡门,只有荷西“不屑一顾”,于是,卡门就去诱惑他。卡门犯罪,荷西看管,卡门再度诱惑荷西放了她,让荷西被降职、下狱。荷西出狱后找卡门,卡门逼迫荷西弃职潜逃跟她去走私。荷西跟她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卡门就宣称不再爱他,她是“自由”的,而且不隐讳她现在爱的是斗牛士。在这种情形下,哪一个男人可以忍受,所以荷西杀了卡门:男高音卡列拉斯(他的名字也叫荷西)说,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 但是,荷西还是可以批评的。他以为,凭他的牺牲和热情,卡门应该跟定他,天下哪有这回事?斗牛士就像样得多,当卡门还爱荷西,他就走开;当他估计卡门热情已冷,他主动去找卡门。据此而推,当卡门不再爱他,他还是会去斗牛,而荷西却没有自知之明,他只能娶同乡女友,深爱他的蜜凯拉,无论如何都不该“逾分”去跟卡门。荷西下场真是值得同情,但绝不能说没有错。 反过来讲,卡门也不能说完全不了解荷西。她知道荷西会杀她,但她并不逃避,反而迎上前去。她跟荷西说:再跟你是不可能的,要嘛杀了我,要嘛我是自由的。卡门知道,她“连累”荷西;她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惹上荷西,而荷西不是“普通男子”,她勇敢地面对现实与后果。她给荷西机会:还她自由,或杀了她。荷西杀了她,真是不够男子汉;当然,荷西杀了卡门,赢得了全天下男人同情——我也不例外。 《卡门》是有关男、女两性“斗争”的大悲剧,很难说谁对谁错。卡门不应该“看上”荷西这种男人,他不会善罢甘休;荷西不应该受卡门诱惑,他没有力量承担失去卡门的痛苦。这两个人势同水火,却都不惜“以身试情”,当然两败俱伤。从女性的观点来看,千万不要惹上荷西,因为荷西的热情会直至杀了你而后已。 我会每隔一段时间听一次《卡门》,好自我警惕,因为每一个女人都具有卡门的一面。我不会很想再听《曼侬·列斯戈》,因为我从每一个男人都想找到一个曼侬,看到男人深刻的自怜与自我中心。 我希望以上的感想不是在“毁谤”女性,也不是在为男性“辩护”。

Mahler

马勒拯救我于炎炎夏日 今年的夏季来得迅疾而猛烈,雨季一过,温度就陡然上升到三十五、六度,天天如此,一点风也没有,让你整个人置身在你无法与之对抗、无法对它反击的、无所不在的闷热大气层中。 我的生活是最凄惨的,因为我的客厅不装冷气,即使热得浑身烦躁(而且心情又不好),我也不想装,宁可让吊扇在天花板上转呀转的。而且我一直睡到十一、二点才起床(每天不早于三点就寝),全身热腾腾的、头脑昏昏的、眼睛涩涩的、喉咙干干的(前一晚烟抽太多了),斜靠在沙发上半死不活的,毫无一天刚开始的“劲儿”。就这样,我要继续去迎接那漫长、闷热的午后。 通常我都是在痛苦地吃完不知要算中餐还是早餐的那一餐(毫无食欲,为了生活仪式和身体状况,也为了不想听太太唠叨而不得不吃),稍事休息后,狠狠地冲个冷水澡,然后开始这一天的生活。 与其说生活,还不如说尝试着寻找如何度过这一天。看书,那是不用想,任何脑筋都动不得,厌烦、疲累得要死。动,任何动作,那更是使不得,汗流浃背不用说,根本没有力量让你动得起来。看运动节目,总不能一直看下去,那也太无聊,何况不是一直有我想看的棒球、网球赛,而且三商队老是输,真是令人生气。 那就只剩听音乐了。听室内乐与钢琴曲,老实讲,那不但要全神贯注,还要动到“最深层的感情”,此际绝对不宜。听交响曲,既嫌吵闹,又要去细心体会作曲家的“逻辑推理”,太累了。听巴洛克,太简单。听华丽而单纯的管弦乐曲,像《天方夜谭》组曲、《卡门》组曲,简直是把自己扮傻瓜。 按照气候与心情来衡量,应该听这样的音乐:第一,不能单调,要热闹、华丽而动人;但是,第二,这种音乐不能太吵,免得受不了;第三,不能动脑筋,所以像贝多芬、布拉姆斯一定要剔除。天下哪有这种音乐(我只指我会听的古典音乐,现在再去找其他音乐就有点“远水不救近火”了)?但是,你一定得去找。要不然这个让人诅咒的夏天怎么过? 还好,终于让我找到了,那就是马勒。 满天下的马勒迷一定要宽恕我,并不是说我有意糟蹋你们崇拜的马勒。而且,说到底,像我这种听古典音乐听了二、三十年,从来不能“忍受”马勒的人,终于也喜欢起马勒,即使用这种近乎糟蹋的方式来喜欢,也是值得宽恕的。 马勒最大的长处是:管弦乐极端华丽,像个天生大美人而又擅长作态,举手投足,顾盼生姿,无一不迷人。而且旋律哀伤而又优美,又甘又甜,像最好的水蜜桃,入口即化。而且,这种旋律是长长的一整大段,A段完了换B段,B段完了换C,再回到A或B,顶多稍微变化一下。这里面极少发展,不象贝多芬、布拉姆斯那样苦心经营的一小段、一小段往前推,像数学证明题,一步错不得。听贝多芬,你不能分神,错过一段就不行。听马勒(马勒迷请恕我这么说),你可以随时分神,随时回来,因为每一段都很动人,而且每一段似乎都很熟悉。你打个盹、上个厕所、接个电话,都可以再回来接下去,那个抒情、迷人的马勒还在那里。你们可以随时对一个大美人瞟一眼(当然也不反对长久注目),不论你何时瞟上那么一眼,也不论你瞟到的是眼睛、还是耳朵(或耳环),总是无一不迷人,这就是马勒。 就这样,我找到马勒,得到拯救,过了一个星期的炎热但愉快的夏日午后。 听到四、五点(当然包括东摸摸、西摸摸的许多分神时刻),就大喊一声:“太太,抄一、两样小菜。”然后再拿出两瓶冰得透凉的啤酒,举杯庆祝又过了满快乐的一天。 经过这一次难得的体验,我要向我的朋友潘光哲(绰号胖子)坦白忏悔。他老是向我夸耀,他的马勒已买了几套(最近的记录是十二套)。我一向以为,他买CD比不过我,就只好跟我比马勒(他明知道我不欣赏马勒)。现在我知道了,马勒可以教导我们,不一定要贝多芬的逻辑和意义,生活可以每一段都很愉快,不一定死要斗成一整块。我以前太爱逗斗,斗来斗去,怎么也拼不出一整块来。破碎的鸡蛋壳怎么拼得圆满光滑呢?真是! 不过,还好我也没有错得离谱。当我了解马勒的“意义”时,掐指一算,以前虽然听不下,竟然也前前后后买了九套(只差胖子三套),真是应了一句话:CD不嫌多,买了就有用;没用也没关系,高兴就好——这也是马勒哲学的一部分罢!

幸福的音乐家门德尔松

一八二一年,德国大音乐家韦伯(歌剧《魔弹射手》的作曲家)跟他的英国学生在柏林街道上散步,他们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男孩,赭色头发蜷曲地披在肩上,澄澈的目光透露出天真的表情,嘴角挂着坦率的笑容。男孩跑过来热情地跟韦伯打招呼,韦伯跟英国学生介绍说:“这就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英国学生早就听到天才儿童门德尔松的大名,但是,还是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门德尔松的父亲亚伯拉罕是柏林非常有名的银行家,家境极为富裕。当他发现门德尔松的音乐天才以后,立刻为他请了最好的音乐老师,并且常在家里举办音乐会,让门德尔松能够听到当时许多音乐作品的演奏,同时也让贵族们可以听到小门德尔松自己的作品,知道他的天才。因此,门德尔松从小就认识了德国许多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 十二岁的时候,门德尔松的音乐老师介绍他去会见德国的大文豪、七十二岁的歌德。老歌德非常喜欢小门德尔松,常常要门德尔松弹琴给他听,并且还说:“我一天都没有听到你,你该弄点声音出来了。”有一次甚至说:“我像扫罗,你像大卫,当我忧郁失望时,你要以甘美的音乐抚慰我的灵魂。”从这里可以看出,小门德尔松在前辈文学家、艺术家心目中的地位。单在这一年,门德尔松就写了五首弦乐交响曲、九首弦乐四重奏赋格、两部歌剧! 门德尔松九岁的时候就公开演奏钢琴,十岁开始做曲。小时侯所写的曲子,数量颇为惊人,像前面所说的,十二岁那年至少写了十六首大曲子。十五岁时作了一首八重奏,十六岁写了《仲夏夜之梦》序曲,这两首曲子到现在还盛行不衰,一直受人喜爱。门德尔松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留下不朽的名曲,真是音乐史上少见的天才。 一八二九年,门德尔松二十岁,算是成年了。他的父亲为了增加他的阅历,丰富他的经验,特别为他安排了三年的旅行计划,让他到英、德、奥、法及瑞士各国环游一圈,并结识各地的名流,特别是音乐家。譬如在巴黎,他第一次见到萧邦和李斯特。 门德尔松的父亲对小门德尔松的培育,真是尽了他最大的力量。他本人虽是银行家,却极为喜爱艺术,尊重艺术。他的父亲,摩西·门德尔松是德国著名的哲学家。他所大力培养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又成为全欧洲闻名的大音乐家,因此,他曾经开玩笑地说:“小时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现在我老了,我又成为我儿子的父亲。”他虽然这样说,但看到他儿子成为德国年轻一代音乐家的领袖,内心的喜悦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就这样,门德尔松一帆风顺地成为德国音乐界的领导者,他的作品到处受人欢迎,各地都希望他去帮忙主持当地的音乐工作,提升他们的水准。他也马不停蹄地到处奔走,尽可能地满足大家的要求。 不过,门德尔松对音乐界的最大的贡献却在于:运用他的影响力,公开演奏了巴赫最伟大的合唱作品《马太受难曲》。以前很少人知道这首作品,也很少人认识到巴赫的重要。因为门德尔松不遗余力的介绍,世人终于了解了《马太受难曲》的价值,也承认了巴赫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作曲家。 但可能由于门德尔松过度负荷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他不幸在一八四七年突然去世,享年只有三十八岁。不过,他虽然短命而死,他的一生却是非常顺利、成功而幸福的。音乐史上很难找到整个一生都这么幸福,几乎没有经历痛苦与折磨的大音乐家。 门德尔松幸福的生活影响了他作品的性质。他的作品缺乏雄浑、粗犷的力量,无法表现出人类的美好意志与残暴、丑恶斗争时的张力,没有悲剧感,没有热情与痛苦。总之,他的作品很难给人“伟大”的感觉。但是,他有他的优美,他的旋律非常流畅、甜美,让人不由自主地会去喜爱。他的作品仿佛为人间涂抹上一层神仙世界的迷离、梦幻的幸福的色彩,让人们沉浸于其中,乐以忘忧,就正如歌德所说的,“请你以甘美的音乐来抚慰我的灵魂”。 门德尔松十六岁时为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所写的序曲,充分地显露了他这种“悦人”的风格。后来他又为这部喜剧写了整套配乐,成为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可以说,“仲夏夜”精灵的梦幻世界,很适合让门德尔松找到一展长才的机会。 除了《仲夏夜之梦》外,他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与《意大利交响曲》,也是传诵的名作,那种甘美优雅的曲调真是令人爱不忍释。你如果从来没听过他的曲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最常听到的《结婚进行曲》就是他作的),不妨试听一下《意大利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就可以知道他的音乐有多么迷人。

闲谈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是一个很难谈论的作曲家,他的许多旋律,如三大芭蕾、第一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小夜曲、一八一二年序曲、斯拉夫进行曲、第一弦乐四重奏,以及悲怆交响曲的某些片段,都已独立成通俗名曲,许许多多的人耳熟能详,却未必知道是柴可夫斯基作的。也有不少人因这些著名旋律而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极少用心听完整首大曲子。 正因为柴可夫斯基是如此的通俗化,真正的爱乐者很少人重视他,很少人认真而有系统地去听他的重要作品,很少人能头头是道地说明他为什么是个“大作曲家”。他是一个知名度极高,但极少人了解的伟大音乐家。 我个人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契合之处,我从来不像喜好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舒曼、布拉姆斯那样地喜欢过柴可夫斯基,甚至有一些名气较小的作曲家(如西贝柳斯和布鲁克纳),我还更能欣赏。我相信,除了俄罗斯人之外,“内行”的、真正的柴可夫斯基迷大概是不太好找的。 但是,我极愿意承认,柴可夫斯基确确实实是个大作曲家,只可惜他过度迷人的旋律掩盖了他其余的优点。他是一个极高明的配器专家;不信的话,可以去听《胡桃夹子》组曲。他在这方面的才气决不下于他的俄国同僚、以配器著称的林姆斯基·高沙可夫,而他的“精神面”显然远远超过林姆斯基。他能够把迷人、哀戚的旋律和“吵杂”、充满动力感的“杂凑”在一起。初听极不和谐,但细细体会,却有极特殊的韵味。这方面的杰作当然就是《悲怆交响曲》了。 测试柴可夫斯基音乐品质最简单的方法,我觉得,可以去听他的管弦圆舞曲——三大芭蕾中的、交响曲及《弦乐小夜曲》中的,甚至歌剧中的。这些圆舞曲,远比施特劳斯家族的、甚至比萧邦的钢琴圆舞曲都还要动人。 客观上我哦承认柴可夫斯基是个伟大的作曲家,主观上我非常同情他的遭遇。因为这种同情,我才愿意谈论他。真正了解柴可夫斯基的人,对他的生平做了太多的“保留”,好象是要“维护”他,其实是“害”了他——让他的生命以及他的作品掩藏在云雾之中。 其实柴可夫斯基是一个个性软弱但极其善良的人,因此他才会极其重视社会认可的道德规范。但偏偏极其不幸的是,他的“天性”却是最背反“道德”的——他是个“同性恋”者。同性恋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的“大逆不道”,实在超出西欧社会太多了。 柴可夫斯基的同性恋倾向在小时候就有所显露。十岁时母亲带他到彼得堡读书,寄托在朋友家。据一本传记所说,当母亲坐上马车准备离开时,柴可夫斯基—— “疯狂地缠着母亲,不让她走。无论是亲吻,还是安慰,还是不久就来接他回家的许诺,都无济于事。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只是迷恋着母亲……” 按照心理学解释,男人的恋母情结是导致同性恋的原因之一,柴可夫斯基可说是一个好例子。 我没有读过柴可夫斯基非常详尽的传记,不知道他对自己“同性恋”倾向逐渐自我意识到的具体过程。但我相信,三十七岁时他跟女学生安东尼娜·米留可娃的婚姻是个转折点。 据说安东尼娜极其崇拜柴可夫斯基,写信跟他热切表白爱情,还提到要自杀,柴可夫斯基感动之余就答应了。这次婚姻只维持三个月(其中大半时间柴可夫斯基不敢住家里),柴可夫斯基痛苦得差一点自杀,事后还去看过精神科医师。一般人(包括柴可夫斯基本人)当然都大骂安东尼娜,认为她是“肇祸者”,人品极其不堪。老实讲,我很怀疑,柴可夫斯基至此才确信,对于女性他是“无能”的(柴可夫斯基曾在信中说,安东尼娜“在肉体上是令人厌恶的”)。 后来柴可夫斯基怎么样“搞”上同性恋的,我也不清楚。但一般猜测,他最后的对象是他的外甥达维多夫(他妹妹的儿子)。有一八九零年柴可夫斯基的支持者梅克夫人突然跟他中断来往,柴可夫斯基极其痛苦。梅克夫人的举动大家猜不出原因,有一种传说是:有人告诉她,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恋者。我觉得此说颇合理,只有这样最能解释柴可夫斯基的痛苦——他“切肤”地感受到他的“异常”和社会之间的不能并容。 柴可夫斯基的死因也很可疑。据一般说法,他死于霍乱,但他的病状却一点也不像霍乱,他的遗体也未隔离,未立即火化。俄国革命后据传有知情者证实,说:有人向沙皇密告柴可夫斯基的行为,沙皇命人组织秘密法庭调查,证明属实。根据当时的俄国法律,柴可夫斯基应被剥夺公民权,并放逐到西伯利亚。但顾及国家及柴可夫斯基的名誉,由沙皇秘密赐死。 我个人觉得,柴可夫斯基一生的许多疑点,用同性恋来解释都可迎刃而解。至于他的音乐,就更容易了解了。只有“善良的道德品质”跟“不可克服的同性恋”的苦斗,最后屈服于“天性”,最适宜说明柴可夫斯基作品中莫名所以的悲观与极度痛苦。 柴可夫斯基是“时代的牺牲者”,他的音乐是他破碎、痛苦一生的纪录,而《悲怆交响曲》无疑是他的颠峰之作。我初听这首曲子,完全被第一乐章极度哀伤的旋律所“震慑”,但却不了解这一乐章的其余部分为什么那么吵杂,充满了噪音。后来再听第二乐章,极喜欢那种优雅之中有着淡淡哀愁的味道。后来再听第三乐章,更喜欢那种进行曲的,逐步增强的雄音壮语,里面也应该包含了愤怒。最后终于了解,第一乐章是哀伤与狂暴的混杂,而第四乐章终于以破碎、绝望告终。没有人以这样的交响曲形式来表达他的生活与心情,而柴可夫斯基以他痛苦的一生为代价却做到了。所以,归根到底来讲,柴可夫斯基还是一个值得钦佩、同时也值得同情(甚至可说“怜悯”)的伟大音乐家。

倾听流水与森林的声音

倾听流水与森林的声音 ——西贝柳斯与布鲁克纳的孤独形象 听过布拉姆斯第一号交响曲的人,一定会对第四乐章开头出现的法国号旋律印象深刻。在前面三个乐章中,我们一直被布拉姆斯内心幽峭、郁结的痛苦挣扎所萦绕,仿佛陷入一个漫长而不知终止的梦魇里。这突如其来的高昂、轩昂的长长的法国号乐段,好象天国来的启示一般,响彻云霄,把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同时把我们引入欢乐的凯歌。 布拉姆斯生长于北德的农业区,其中有着大片的、适于狩猎的森林。有人形容,这个法国号乐段,源于狩猎者在清晨的北德森林中所吹动的号角,这号角在凛冽清新的空气中响动,带来一整天的奔驰的欲望。 从布拉姆斯的四首交响曲来看,布拉姆斯无疑是喜欢山的,山的声响和形象和他的孤独融会在一起。但是,在我看来,还有比布拉姆斯更爱山的音乐家。我曾经很仔细地聆听布鲁克纳的第七、第八交响曲,和西贝柳斯的四、五、六、七交响曲,我以为我听出他们内心的声音:西贝柳斯在北国森林变幻不定的风声中找到了自我,而布鲁克纳则把自己融入高山、深谷的各种流水声中,流水的声响成为他欢乐的源泉。 西贝柳斯和布鲁克纳,如果和马勒相比,都是“笨拙”的配器者。马勒的管弦乐众音齐鸣,绚烂至极,配上忧郁动人的旋律,简直倾倒众生。西贝柳斯和布鲁克纳几乎全以弦乐主导,大段的弦乐合奏,加上变化不定的旋律线,让你只听到灰糊糊的一片单调音响,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哑”了嗓子,唱不出内心的喜怒哀乐。 然而,不是的,他们的声音极其特殊,需要你仔细去聆听。在我最痛苦、孤独而无告的时候,我每天守着西贝柳斯,我渐渐听出各种风声:那是在北国,冰雪覆盖的大片原始森林,细细的风吹于其上,声音短促而细微;继而风势悠长,众树曼吟;接着狂风大作,整片林木随之振动;然后风静树止,天地悄然。 西贝柳斯独自漫步于冰原森林中,有时从头到尾只听到细碎的风声,那声音不成曲调,也无雄音壮语,不像啜泣,也不像心碎,凄清无比。每次听完这首第四交响曲,我都要怅然良久,想向西贝柳斯说:你怎么受得了。但在第五交响曲中,万木在狂风中舞动,天地为之低昂,而我独尊其中。乐曲既终,我长舒一口气,很高兴西贝柳斯暂得于自我。 但我最佩服而心折的是第七交响曲。始则风势细微,万木微动;然后,风势稍急,林叶长吟;此后缓、急相济,每次长风将作,风势即停。如此反复而渐增渐大,最后一团旋风掠过万木树梢;万叶齐鸣,戛然即止。这首交响曲只需二十余分钟,我从头到尾屏息以听。乐音一停,我常会想起西贝柳斯冷肃而傲然的光头,叹一口气,想起自己虽然微秃,但还差得远呢! 布鲁克纳晚年也是光头的,但比起西贝柳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即使穿着最庄严的礼服时,也显得呆拙得很,仿佛宽大的礼服根本不适合,最好穿上粗布大衫。他的音乐也是这样,一点聪明、华丽相都没有。不过,就像他的“呆笨相”久看之后有一种朴素的庄严感,他的音乐在久听之后也会让人感到厚重而虔诚。他的音乐,用一个乐评家的话来说,从质朴的山中牧歌转变为一种简单而崇高的大自然礼赞。 他的第七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就像发源于深山中的涧溪,历经艰难险阻之后,终于发展成丰沛澎湃的长河。我第一次听到结尾处那种山洪爆发似的巨大声响时,为之感动不已,心想:这糟老头子心中如此巨壑,真是小看他了。 第八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我一口气重复听三遍,第一遍觉得好象不太像一条河,第二遍河的蜿蜒、奔腾宛然可寻,第三遍我闭着眼睛倾听,一条大河始终在我脑际萦绕,清晰得很。有时潺潺、有时澎湃,有时悠绵长吟,但始终庄严无比。 接下来是一个类似舞曲的乐章,听不到两分钟,我就感到河水宛如在我心中跳跃,充满了欢乐;到了中段的缓板,我又觉得水波在阳光中闪烁,生机淋漓;然后又回到舞曲节奏,继续跳跃不已。 乐章既终,我忍不住关掉音响,穿上厚重的衣服,跟太太说,我想出去走一下。这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太太以为我发疯了。我走出大门,呼吸着冷冽的空气,缓步于冷清的校园中,但脑海中却一直回旋着那欢乐的舞曲旋律。

寂寞的“英雄”贝多芬

一八零二年夏天,三十二岁的音乐家贝多芬突然萌生了自杀的念头,给他的两个弟弟写了一封遗书,遗书中说: “啊!你们都认为我恶毒、固执,而不合群,这种误解何其之深!你们又岂知促使我如此的秘密原因。自幼,我心中对善意充满亲切之情,也倾心于完成伟业。但,试想,已六年之久,我承受着无望的折磨……我岂能对人说:‘请大声喊,因为我耳聋。’” 一个音乐家面临耳聋的命运,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如果我们知道贝多芬的成长历程,就更能够了解即将进入盛年的贝多芬,在确定自己已得了不治的耳聋之症时那种痛不欲生的心情。 贝多芬的童年是非常不快乐的,他的父亲性好酗酒,喝完了酒就打、骂家中的太太、小孩,使家中充满了愁云惨雾。他的父亲听到音乐神童莫扎特的故事以后,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像莫扎特一样名扬世界(贝多芬只比莫扎特晚生十四年),就要求贝多芬不断地苦练钢琴。但他的教育不得法,粗暴蛮横,让贝多芬非常痛苦。 母亲的和蔼、慈爱是贝多芬童年最大的安慰,但很不幸,母亲却在他十六岁时就去世了。在这之前三年,贝多芬已经开始在他的家乡波恩的宫廷中担任乐师,担负起养家的责任(父亲整天烂醉如泥)。母亲过世以后,他实际上已成为一家之长,照顾着家中的两个弟弟。 但贝多芬并没有被这样恶劣的家庭环境所击倒。他具有非凡的音乐才气,又肯认真学习,他的才能早就被波恩的人所知道。他也想早日离开波恩到音乐之都维也纳去闯天下,以便学到更多的音乐知识,也希望能够早一点出人头地。 二十二岁的时候,贝多芬终于来到梦寐已久的维也纳。他的钢琴演奏技巧令人惊叹,他以前所作的曲子也博得人们的欣赏,维也纳一些喜好音乐的贵族开始支持他,他终于在维也纳立定脚跟。他的新作品源源不断地出现,人们渐渐认识到,他可能是莫扎特和海顿的最优秀的后继者。 然而,就在他逐渐成为维也纳最耀眼的新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耳朵好象有点问题。一个音乐家的耳朵有问题,这还得了!他只好瞒着人们偷偷地医治。但是,情况越来越严重,终于到了不得不接受终生耳聋的残酷事实。以后怎么办?还能演奏吗?还能作曲吗?以前的奋斗不是要付之流水了吗?为什么要在痛苦的童年、少年期后,凭着努力终于克服困境,享受一点人生的美好和希望的时候,却一切又都要破灭了呢? 这就是贝多芬在三十二岁那年写下那封著名的遗书的整个背景。只有在这个大背景下,我们才能了解他那时候的绝望心情。 然而,贝多芬是击不倒的,就像冲击满痛苦的成长期不会妨碍他、反而更能激励他一样;耳聋的噩运也没有打败他,他熬过来了,他没有自杀。从此以后十年,他那坚强不屈的意志,他那丰沛的生命力,源源不绝地奔流而出,完成了许许多多的不朽之作。 最能够代表贝多芬这种精神的,是他的《英雄交响曲》和《命运交响曲》。这两首交响曲都充满着激情与魄力,从头到尾扣人心弦,令人既感动,又肃然起敬。人类可以凭着英雄般的意志,克服一重又一重的难关,最后高奏凯歌,达到人类尊严的顶峰;像这样的音乐,只有贝多芬一个人才写得出来。 然而,英雄般的贝多芬虽然打不倒,但却是寂寞的。由于耳聋,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而多疑,很难跟人相处。又因为从小家境困窘,他对金钱斤斤计较,与人交往也就处处设防。最重要的,他对爱情充满了向往,但他的追求却一再落空。 他跟好几位女性有过恋爱,有的甚至谈及婚嫁,但是,由于当时音乐家的社会地位还不高,经济不稳定,再加上贝多芬脾气怪异,极难相处,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常常是女方家长反对)。贝多芬死后,人们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写给“不朽的爱人”的三封情书,其中有一封说: “我的不朽的爱人啊,我在悲喜交错中想着,幸运是否会造访我们,我一边想着,一边等待着。我能否和你生活在一起?还是没有了你,而不得不孤独地度过余生?” 我们到现在还无法断定,这位“不朽的爱人”到底是哪一个女性,但从上面的话可以看出贝多芬对于爱情的渴望;我们当然也可以从最后的落空去想象贝多芬一辈子的孤独、寂寞。 贝多芬四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弟弟卡尔去世,留下一个九岁的孩子让他抚养。贝多芬把他全部的热情都转移到这个侄子身上。因为怕品德不好的母亲影响到小孩,贝多芬诉诸法律,要求剥夺侄子母亲的抚养权。最后他胜利了,可以独自教养小孩。然而,贝多芬实在不是个好“父亲”,他的“爱”所得到的却是侄子的“恨”。侄子最后离家出走,并且企图自杀。 领养的失败和侄子的自杀给了贝多芬最后的打击,他终于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得不到爱情与亲情。从此以后,“英雄”的贝多芬逐渐变成“哲学家”贝多芬。他晚年的音乐具有一种极为特异的“冥思”性格,好象奋斗了一辈子的英雄在死亡逐渐逼近时,反省自己的一生,对于过去的一切,“无怨无悔”,对于即将面对的死亡,“不忧不惧”。他晚年所写的五首弦乐四重奏,是呈现了“寂寞的哲学家”的贝多芬面貌的最高代表作,正如中年的《英雄》与《命运》代表了永不屈服的贝多芬一样。 一八二七年贝多芬去世,享年五十七岁。按照他的朋友的描写,他临终前的情景是这样的:他在床上昏迷不醒,突然一道闪电与巨雷,室内照得通明……贝多芬睁开双眼,举起右手,目光向上注视,似乎在说,我蔑视你,可恶的暴力!又好象是一位大无畏的将军,向着疲乏的士兵们大呼,战士们,前进!胜利是我们的。

貝多芬,你在想什麼?

前幾天深夜裡,我重听你的三十一號奏鳴曲。 第三樂章開頭的幾個音突然在我心頭引發奇異的感受,我不知不覺地聚精會神聽完整個三、四樂章(這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樂章)。 那時候我已非常疲累,但一點也不想睡。 我拿出另一個演奏,又聽了一遍,之後,我抗拒自己濃厚的睡意,又聽了第三種演奏,然後才熄燈就寢。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著這個樂章——不,一直在想著你。 自從聽古典音樂以來,我一直崇拜著你(誰能不崇拜你呢?),但是這是第一次,我突然深深地同情你。 以前聽你的作品,不是自以為聽“懂”了,就是知道自己不懂。 這一次卻不一樣,我知道我純是感動和迷惘,你有一種不知道怎麼說明的痛苦,而後你用一種無法想像的方式去克服,去超越。 我知道你深心中那種痛苦的強度,但是我不知你為什麼會那麼痛苦。 我很想像一個知心多年的好朋友那樣對你說:貝多芬,你不要再忍受了好不好,說出來給我聽聽看。 我本应称你为“大师”,但是在我们这里,这个称呼用得太滥、太俗了,我不忍拿来加在你头上。但是你的确是我的大师,是我据以奋斗、可以抬头仰望的大师。现在,在崇拜之余,我突然发觉你也是“人”,是一个让人膜拜、崇敬,同时也可以让人了解、同情的人,你仍然是大师,但对我而言,是一个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大师。那么,就允许我以最普通的“你”来称呼罢。我想“倾诉”我对于你的怜悯,假如可能,我想安慰你。正是因为这样,你已成为我的另一种大师了。 你有一个非常不幸的童年,你的父亲常常喝醉酒,责骂你,鞭打你,希望你成为另一个莫扎特,你小小的年纪就要负载着父亲一生失意所投射出来的过大希望的全部重负。十六岁时家中唯一能抚慰你的目前去世了,你成为一家之主,照养着已成废人的父亲,还有两个弟弟。备受虐待的小孩,被迫承担的小家长,在别人意志早被摧毁,然而却孕育出现代音乐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人物,谁能相信呢? 然而,在你的一生中,这只是最小的灾难。从二十八岁到三十一岁之间,你经常受耳聋的威胁,有一度写下遗书,准备自杀。我相信没有任何人可以想象你所忍受的煎熬和痛苦,更没有人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奇迹式的没有自杀。接着你就写出了英雄交响曲、热情奏鸣曲和命运交响曲。这种充满着奇异激情和旺盛斗志的作品,常常让我想起心碎而绝望的海林根特遗书。我不信任何宗教,但我要说,你是神迹,是天启,照彻着我们沉入幽暗深渊的脆弱心灵,让我们懂得什么才叫做“坚强”。 (我有一个平生至交,得了绝症,挣扎着求活。有一天,他写信告诉我,他再也无法“忍受”你的音乐。接信的当天,我喝得半醉,不自禁地痛哭失声。不久他就死了,我至今无法忘怀。) 不过,贝多芬,听音乐的人谁不知道你的奋斗意志和英雄形象呢——但我相信了解你的人还不多。当我十几年前开始听你晚期弦乐四重奏时,我真是大吃一惊——这是贝多芬吗?我充满疑惑,但崇敬之情有增无已。后来我告诉自己:你已奋斗大半生,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此生了无遗憾,因此可以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宁静地坐在屋檐下,望着天边的夕阳,冷默地回顾着人生。我常常听着这些作品中的慢板,咀嚼你的“老人”滋味,自以为是在深刻地体会人生。 然而,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当我第一次听懂你的三十一号奏鸣曲以后,我突然醒悟到,我必须重新“反省”你的一生,我以前并没有真正了解你。 贝多芬,我告诉你我这几天在想什么。你知道,每个人都在猜测,谁是你所说的“永恒的恋人”。然而,这是关键吗?也许大家都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你从来没有得到爱情,英雄如你,感情也需要有所寄托啊!大家也知道,晚年你争得了侄子卡尔的监护权,并且在你的“照顾”下,卡尔想要自杀。批评家说,你是一个很坏的监护人,卡尔无法忍受你这个伯父。以你喜怒无常的个性,你当然不会是好“父亲”。但是,别人大概都忘了,你非常“喜爱”这个侄儿,在不成材的卡尔身上倾注了无限的亲情。谁都忘记了,你这个别人不敢仰望的英雄,在年龄老大、爱情落空之后,也需要最平凡的亲情。卡尔为了逃脱你而想自杀,你为之心碎,为之心死,从此以后,你变成完全的孤独。在一般人的眼中,这种打击如何跟海林根特事件相提并论呢?然而他们(包括以前的我)完全错了。只有到卡尔以自杀来抗议你的过度关爱时,你才彻底绝望,我相信你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贝多芬,在三十一号奏鸣曲的三、四乐章中,你一开始好象茫无头绪,这边一个音,那边一个音地漫无目的地敲着,逐渐就形成一个极度哀伤的旋律,说真的,我仿佛听见你在哭。但是,你又忍住了,转成一个庄严的赋格,仿佛告诉我们说,像我这样历经艰苦与孤独的老人怎么可以哭。然而,哀伤的旋律又出现了,而且转成悲痛,这次是“长歌当泣”。但是,那个“泣”的旋律竟然逐渐又化成赋格,并且转回原来的赋格旋律,而且声音一直往上扬。最后的那个乐段我实在不知怎么形容,我只能说那是“见”到上帝时的至福。贝多芬,这怎么可能呢?年百微十时毫已经变成神了吗? 然而,贝多芬,更让我“难以为怀”的是:我突然想起,你晚年根本听不到你自己所写的音乐。你难道就不会想到要听自己的“心声”吗?就像我们重读自己的文章一样。当我想到,你完全听不到自己,同时也想到你因耳聋而跟世界完全隔绝,我心就如海潮一般,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怜悯与震颤,神一般的贝多芬,多么值得我们凡人同情啊! 大师呀!你绝对是我们的大师,你为我们凡人承受了绝对的孤独。

尋找巴赫

有些音樂家你喜歡,可以談個十天八夜;有些音樂家你聽得不多,沒什麼好說的;另有一種音樂家你極常聽,可就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這種人我只“碰到”過一個,就是巴赫——所謂的“西方近代音樂之父”。 巴赫的部分作品我極常聽,譬如:布蘭登堡協奏曲、小提琴協奏曲、管弦組曲、無伴奏小提琴或大提琴曲、平均律及其他鋼琴曲(應該說大鍵琴曲,不過目前我還只聽鋼琴版)。 但就他個人及他那個時代而言,更重要的是管風琴曲和宗教音樂,而這些我都很少聽,我所“認識”的巴赫,不但“偏”,而且極不完整,連隨便談一談都沒有資格。 我有一個朋友有一陣子常出入我家,看我常放巴赫,有一次忍不住批評說:這種音樂滿單調的。 這種話真是“大外行”,該打屁股。 就說布蘭登堡協奏曲好了,巴赫原本的樂隊編製跟現在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但有限的樂手他卻可以應用得出神入化,巧妙難言,音樂又極好聽。 要說這種作品“單調”,那世界上就沒有好音樂了。 再談到他那兩組無伴奏小提琴曲和大提琴曲,大陸有一本介紹唱片的書是這樣寫的:小提琴獨奏兩個多小時,恐怕許多人會覺得沉悶,假如你沒有純粹的、不夾雜其他活動的整塊時間可用來認真聽音樂的話,我勸你還是別理會這類唱片,哪怕別人把它抬舉得多麼高……作者是頗有名氣的小說家,但我要懷疑他的音樂修養。 巴赫的無伴奏,比貝多芬的許許多多的各種奏鳴曲——請恕我用這樣的比較方式——都還耐聽。 巴洛克時代的器樂曲,聽起來好像都差不多,一千首也等於一首。 但是,你聽過巴赫,再聽維瓦第,就會知道維瓦第有多簡單,他的《四季》我只從頭到尾聽過兩次。 據說斯特拉文斯基很瞧不起維瓦第,認為他一輩子都在不斷地重複,這話是有一點道理。 又如亨德爾,不論他的合唱曲有多偉大,他的器樂曲,除《皇家煙火樂》和《水上音樂》外,其他的作品(如大協奏曲和管風琴協奏曲)跟巴赫來比,真的只能說是“小巫”。 你只要常聽,並多作比較(無意間的,不是有意進行),就會體會到,單就器樂曲而論,巴赫就有多麼了不起。 老實說,我可以“很容易”地在深夜枯坐兩小時,只聽無伴奏或平均律,對其他的作曲家就不常能夠這樣了。 巴赫為什麼這麼“偉大”,這個問題我曾想過。 要說巴赫這個人的“性格”,從現在的觀點來看,實在一點也不“出奇”,他就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不停地生活,以便有較好的收入,一直到得了萊比錫大教堂管風琴師的位置才停止。 要說他一生的大事,除了換工作、喪妻再娶,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說了。 他很少走出他工作的那些區域,不像亨德爾那樣“周遊列國”;從萊比錫到柏林去看望在那裡任職的兒子,在他的生活裡已是難得一見的“遠行”了。 有一本巴赫傳,對巴赫的“描寫”真是有趣,值得轉述。 作者說: “巴赫的男性機能很健全、活潑,他遵守路德派的教義:每星期和太太作愛兩次。他從來不使安娜·馬格蕾娜(巴赫第二個太太)獨守空門。實際上,他的嬌妻不停地懷孕,結果養了十三個小孩。” 作者還說,貝多芬就因為沒有好好地處理性慾問題,他的音樂才會急劇亢奮,並突然屈折而下降。 而巴赫的兩次婚姻都美滿、幸福,因此他的音樂穩定而平靜。 這種弗洛伊德式的“怪論”是否可信,當然要加以推敲。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證明巴赫是一個傳統式的“正常男人”,不能以現代流行的“浪漫自我”的方式來看待。 作為一個藝術家,巴赫也不是現代意義的“浪漫主義”個人,他是個Artist,也就是說:技藝家,傳統意義的Art,首先就要講究技藝,在這方面,巴赫是最傑出。 他是當時歐洲最好的管風琴師之一,不但演奏極其高明,還深諳管風琴製造之道。 他還會演奏許多樂器,至少他演奏小提琴和大鍵琴都有相當水準。 年輕時他為了增進自己的技藝,可以走百里路去聽一位前輩管風琴師的演奏。 他是一個孜孜不倦的技藝追求者,但絕對不是現代意義的“形式主義者”。 他的平均律和無伴奏作品,原始“創作”目的都是為了教導人熟練樂器,但現在沒有人敢說,這不是“藝術作品”。 現代社會實在太複雜,現代人大都有些不同程度的神經質,以至於太重視自我,太強調個性。 我到現代都會已經三十多年了,但從來就沒有看過像我祖母那麼“祥和”的人。 在她死前不久,她“非常平常”(好像她說的是吃飯、睡覺一類的事)地跟我們說,她“回去以後”,我們要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現代藝術家就是現代人的“代表”,他們都是“有問題的個人”,每個人都在焦灼地尋找“意義”,每個人都力求“不要發瘋”,或者“努力發瘋”,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據說古爾德演奏的巴赫可以醫療精神病,這是在推崇古爾德。 其實應該說,巴赫可以讓我們焦躁的心暫時回復平靜。 是我們自己“有問題”,所以我們聽貝多芬、聽舒伯特,是在“尋求”知音、尋求共鳴,而我們聽巴赫,大概是為了“找到平靜”,這也許是我深夜可以長久聽巴赫的原因罷。

誰能了解舒伯特

舒伯特在一七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來到了這個人世間,馬上就要滿兩百年了。 但他在人間的生活卻只有三十一年又十個月多一點,他離開的時候是一八二八年十月十九日下午三點。 對我來講,雖然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他,但他卻是我最喜歡的朋友之一。 今天晚上我喝了許多酒,沉沉地睡了一陣,醒來後再也睡不著,突然很想念他。 初中的時候上音樂課,唱過一首《野玫瑰》,我不很喜歡這首歌,卻記得是“舒伯特作曲”,就這樣,我知道有舒伯特這個人。 好像是高一的時候,又教了一首《菩提樹》,我很喜歡,還記得歌詞第一句是: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但是,我知道舒伯特是一個“大音樂家”卻是在讀高三時。 一個同學教我聽古典音樂,入門曲之一就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 有幾年的時間我最喜歡聽這首曲子,旋律極其優美,有一種很奇特的哀愁,我屢聽不厭。 幾年之後,有一個朋友拿他的《冬之旅》的原版唱片錄成錄音帶,連同一份完整的中文歌詞翻譯送給我。 一天晚上閒來無事,我仔細對著歌詞聽了一遍。 到現在為止,《冬之旅》我就只聽過這一遍。 我聽到最後的兩、三首,感到渾身發冷,心裡非常難受。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絕望的曲子——一直到現在。 從此以後,不管心情多麼的壞,我都堅決不聽《冬之旅》。 但是,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想多知道舒伯特這個人。 後來我是這樣了解舒伯特的:他遊蕩在維也納的“邊緣”,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 他喜歡讀詩,讀完就譜成曲子,一天可以作好幾首。 他為人內向、羞怯,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 但他的朋友卻都喜歡這些歌曲,聚會的時候,大家朗誦一些詩作,演奏一些音樂,然後就唱他的曲子,他們的生活都不太寬裕,但日子過得還滿快樂的。 這個十九世紀初存在於維也納的“舒伯特黨”,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現代社會最初出現的“波希米亞藝術家”(我們可以在普契尼的歌劇《波希米亞人》看到這種藝術家的具體生活)。 好了,既然我已經得到了舒伯特的“形象”,就可以繼續聽他的作品了。 那時候,我認為最足以代表“流浪藝術家”舒伯特的,是G大調弦樂四重奏(第十五號),和C大調弦樂五重奏。 我覺得,這是把“漂泊感”寫得最有深度的藝術作品,跟他比起來,赫塞的小說實在是太淺薄了。 我相信,一般人大都會把“流浪”弄得過分傷感,只有舒伯特這個真正的“波希米亞藝術家”能夠把“流浪”哲學化,讓“流浪”變得既莊嚴而又崇高,還具有一點悲劇性。 但是,如果舒伯特“僅止於如此”,我還不會那麼喜歡他。 我買了一盒肯普夫彈的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全集,供在架子上,一、兩年沒動過。 有一天我非常疲累,隨便放了一張,躺在沙發上聽著逐漸睡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讓一陣旋律驚醒,我突然覺得,舒伯特好像在對我講什麼話,我怔怔忡忡的聽了好一陣,不覺在心中叫了起來:哎呀! 我好像還不了解舒伯特。 此後一個月,我幾乎每天聽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而且一聽可以聯繫兩、三個小時。 我還大量蒐集這些奏鳴曲的各種演奏,如史納貝爾、李赫特、布倫德爾、魯普、阿胥肯那吉、席夫所彈的,甚至連東德Zechin、匈牙利Jando的也買。 在更深人靜時,我放棄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四重奏,也無心再聽布拉姆斯的室內樂,就只選擇舒伯特的奏鳴曲為伴。 聽這些曲子時沒有什麼壓力,琴聲一直流瀉下去,而不知不覺,“參橫斗轉”,就到了三、四點,我也可以睡覺了。 就這樣,舒伯特成為我的好朋友。 要怎麼樣來形容舒伯特的奏鳴曲呢? 一般而言,鋼琴是最適宜“傾訴”了,(你能想像使用龐大的官弦樂團來“傾訴”嗎?)但是,真正知道如何“傾訴”的,那就非舒伯特莫屬了。 你覺得蕭邦在對你“傾訴”嗎? 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我認為蕭邦是在“表演”——表演他的傷感,我會覺得很膩(他很像一個絕世美女,在大庭廣眾間“羞怯怯”地展現她的美貌)。 而舒伯特就不是,他在眾人面前一向就沒信心,他沒什麼機會講話,他想講話就作曲。 當他用鋼琴講話的時候,他講得極自然,他“傾心而談”。 舒伯特想跟人說“什麼”呢? 我覺得他有一種奇怪的悲痛,我一直不了解他“晚年”怎麼搞的,怎麼會搞出《冬之旅》那種“慘不忍聽”的東西? 我在夾縫中不斷地尋找,逐漸有了苗頭,我相信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我再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在二十五歲時得了“梅毒”。 一個常常尋花問柳的好朋友有時帶他一起去,朋友一直沒事,而他卻感染到“梅毒”——在當時是不治之症——你能相信嗎? 而且,就在他首次病發,知道自己可能不久於人世的時候,人生的種種希望剛好正面向他而來。 維也納人逐漸認識他的才華,他正要出人頭地,而且他得到平生第一次有回報的愛情;一個漂泊大半輩子、從來不敢有任何“奢望”的謙卑的舒伯特,發現他竟然走到世界上來了——就在這麼欣喜的時刻,他“愕然”發現,他得了梅毒,隨時會死,一切都完了——上帝跟他開了一個非常惡意、簡直是撒旦式的玩笑。 除了著名的B小調交響曲,舒伯特一生還有許許多多的“未完成”作曲,譬如只寫一樂章的C小調弦樂四重奏,以及F小調(D.625)、C大調(D.840)鋼琴奏鳴曲。 每次在這些作品煞然中斷時,我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不滿足。 我極偏愛F小調奏鳴曲,當琴聲戛然而止時我尤其難過,心裡一直在問:舒伯特,你下面想說什麼? 但是,舒伯特就這樣走了。 根據官方的記錄,“遺產”如下: “三件外套,三件短夾克,十條長褲,九件短上衣。一頂帽子,五雙鞋,兩雙靴子,四件襯衫,九條領巾及手帕。十三雙襪子,一張床單,兩床被子。一條床墊,一張鵝絨外罩,一條床罩。” “除了一疊老舊的樂譜原稿外……沒有發現任何多餘物品。” 但是,我心裡卻想起刻在舒伯特墓上的一句話: “死亡在這裡埋藏了豐沛的才能與更美好的希望”。 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寂寞難訴、痛苦無依的時候找上舒伯特,然而,又有誰真正了解那個寫下《冬之旅》、極端絕望、最後悲慘而死的舒伯特呢? 我們應該對舒伯特懷著深深的悼念,而不是熱熱鬧鬧地慶祝他的兩百年生日。

我喜歡海頓

[作者:呂正惠] 聽古典音樂的人常常會被人問:你喜歡哪一個音樂家? 回答這個問題頗費一番斟酌。 如果你說是蕭邦或柴可夫斯基,那可見你是小兒科,居然還停留在優美旋律的入門階段。 如果你提到貝多芬或巴赫,那就有點像嚇唬人,哪用得著端出這麼偉大的人物! 況且聽古典音樂而尚不能接受貝多芬和巴赫,怎麼算得上樂迷? 你必須在這些“家喻戶曉”的名字之外,煞有介事的提到另外一些頭面人物,譬如瓦格納、或者德彪西、或者舒曼等等,一方面讓人莫測高深,另一方面也可以藉機講出一、兩番道理。 如果你有勇氣說出像史克里亞賓、西貝柳斯或者布魯克納的大名,並且還湊得出幾句極抽象的讚美詞,相信會得到極大的敬意。 碰到這樣的機會,我一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每一個作曲家你都可以喜歡他的某一方面,並不一定要綜合起來打總分,選出一個“最喜歡”的不可。 不過,如果不要看得太嚴肅,這個遊戲實在也不妨玩一玩。 就這樣,經過一、兩年的思考,再加上最近的心情,我的回答是:我喜歡海頓。 提出這樣的答案,說實在的,需要非常大、非常大的膽量,因為這比蕭邦、柴可夫斯基更糟。 這就譬如,當有人問你最喜歡哪一首流行歌,你完全沒提到排行榜中的名字,而說是《綠島小夜曲》或《今宵多珍重》,那也就夠差了;而你卻竟然還敢說是哪一首民謠、哪一首山歌! 因為——海頓的音樂真是太“簡單”了,在古典音樂中就如山歌、民謠一般,絕對的小兒科。 不過,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有事實為證:我花了八千塊錢買了一套海頓交響曲全集,又花了八、九千塊買了一套匈牙利版的海頓弦樂四重奏全集,還花了近四千元買了一套俄國版的海頓鋼琴奏鳴曲全集。 此外,諸如他的鋼琴三重奏、彌撒曲以及歌劇,我也都買了一整套。 當我湊足了六千元,一口氣買了海頓一套八種歌劇,潘光哲只有一句評語:你犭肖的(那字兒左反犬又“肖”,我不認識,好像有點“燒得慌”的意思)! 但是,我“毫無愧色”。 海頓值得我為他買兩百多張的CD,而且,將來還要繼續買下去。 如果你完全瞧不起海頓,那麼,我可以教你一種佩服他的方法。 你不要老是聽《驚愕交響曲》、《時鐘交響曲》、《皇帝四重奏》或者《小喇叭協奏曲》這些少數名作。 你應該一口氣聽六首(至少也要三首),譬如作品七十六的六首四重奏,或者兩組《倫敦交響曲》(每組六首)每次只需三小時,包准你對海頓會開始肅然起敬。 你聽了第一首,可能還是會認為沒什麼,其實那可不簡單:像交響曲、四重奏這種複雜的大形式,海頓處理其他易如反掌折枝,而且旋律優美、單純、愉快而優雅。 但是,更不簡單的是:他的第二首雖然風格依舊,花樣卻翻了個新;而第三首又是另一個樣,第四首又不同,第五首、第六首他竟然還有餘力變樣剪裁。 他在一組六首作品中騰挪變化的能力,我覺得只有巴赫六首《布蘭登堡協奏曲》可以比擬。 只一首、一首零星地聽海頓的少數名作,無論如何也無法了解海頓無窮無盡的創造力。 但是,我佩服的並不只是海頓的創造力,而是與這種創造力密切結合的“生命形式”。 每次想起海頓的一生,我總會興起“高山仰止”的心情。 海頓生長於奧地利的邊境小城,父親只是一個車輪匠。 由於嗓音優美,很幸運地被選進維也納聖史提芬大教堂唱詩班(維也納兒童合唱團前身)。 十七歲時變聲,被趕出唱詩班,從此在維也納流浪。 九年之間,他想盡辦法糊口,也找各種機會學習,二十六歲才找到第一份固定工作。 我難以想像海頓在十七歲到二十六歲之間受盡了多少苦、咬緊了多少次牙,我怎麼也想不出他煎熬下去的方法。 二十九歲時,海頓開始當匈牙利斯特哈吉王府的宮廷樂長(前幾年只當副樂長),實際負責樂團工作達二十九年(至一七九零年)。 他需要管理團員的生活,訓練團員的技術、排練演奏各種曲子和歌劇、應付親王私人癖好的作曲要求,同時還要忍受自己太太的胡鬧(海頓太太是有名的悍婦)。 他長期遠離音樂中心維也納,關閉在匈牙利自我摸索。 在與世隔絕中不知作了多少曲子,然後在二十多年後發現歐洲各國都在演奏他的曲子了。 海頓從一個默默無名的車輪匠之子,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從不知煎熬苦練為何物,心中也許沒有所謂的奮鬥的概念,也沒有競爭、嫉妒、排擠、陷害,只是默默地,不斷地工作,三十年如一日,就這樣,在五、六十歲之間、不知不覺成了歐洲最著名的音樂家。 但是,這還不是海頓生命最大的奇蹟。 他在五十八歲時離開親王府,此後又活了十九年(七十七歲去世)。 他一生最好的作品都是在他的“餘生”之中完成的,包括:最後十二首交響曲、最後六首四重奏、最後六首彌撒曲,以及兩部神劇。 如果說人的一生有高低起伏,而高潮大都是在中年,或中年即將進入老年之際,海頓生命的高潮卻在五十八歲至七十一歲之間。 海頓藝術生命的創造力是在他生命臨近終點時達到最高峰;別人的一生是拋物線,有相當長的下降階段,而海頓卻一直往上升,近死而方休,這樣的一生真是無限的完善,令人嫉妒。 當我聽貝多芬時,貝多芬一直在教我:要奮鬥,要奮鬥,不能洩氣。 當我聽布拉姆斯時,布拉姆斯彷彿在說:寂寞痛苦嗎? 本來就是這樣,要忍,要熬啊。 當我聽舒伯特時,又好像聽他傾訴埋藏在心底的難以言說的孤苦。 可是,當我聽海頓時,海頓什麼道理也沒講,我所感受到的只是綿綿細細、生生不已的生機,永遠鮮活、清新、自然,而又變動不居。 兩、三小時後,我好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不自覺地會從沙發上直起身子,想站起來走動走動。 五十八歲時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海頓,不顧年輕的莫扎特(當時三十四歲,次年去世)的苦勸,決定遠渡重洋到英國去。 對於這次的海行,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我全程都待在甲板上,凝視著海洋這個巨獸。風平浪靜時,我一點也不怕。但當吹起強風,每分鐘都越來越強,看到激烈的海浪打擊著,就越來越緊張,有點不知所措。但我還是克服,安然抵達目的地,而且沒有暈船。” 話說得非常平實,但自信在其中,雖然年紀老大,但還是保存了孩子般的興奮。 這就是海頓的“生命形式”,是他的藝術力量的來源。 這樣的海頓讓我心儀不已,我喜歡海頓。

Sunday, June 10, 2007

全球暖化的蝴蝶效應

[陳漢平]「蝴蝶效應」已經成為一個眾所周知的理論。以一個簡單的說法敘述:「一隻蝴蝶在北美洲輕拍一下翅膀,就可能導致一個月後,在亞洲南部颳起一場大颱風。」
這個理論,是一位美國的氣象學家及數學家羅倫茲,在六○年代所提出來的。理論的最早來源,當然可能更為久遠。敘述的方法,也是變化無窮。可以應用的範圍,更是不限於氣象,也可能包括資訊、金融、社會、文化等各方面。 類似的習慣用語上,已經有「牽一髮而動全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骨牌效應」和「連鎖反應」的說法。只是「蝴蝶效應」,影響顯得更廣闊龐大,也更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目前有一個公認的熱門話題,那就是全球暖化的現象。全世界的人都公認:我們的地球「病」了,現在大家需要好好調養它的健康,否則後果會不堪設想。
美國的政壇名人、前副總統高爾,寫了一本呼籲重視「全球暖化」的書,名為《不願面對的真相》,被錄製成為一部紀錄電影,而贏得奧斯卡金像獎的殊榮。他並且應邀出席美國國會兩院,討論「全球暖化」的因應政策。甚至已經被提名候選諾貝爾和平獎。「全球暖化」可以說是「蝴蝶效應」最好的一項實例。別以為一個人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無關緊要,事實上,它可能會產生連鎖反應,導致地球生態上,一些無可挽回的嚴重破壞。 其實如果仔細推敲起來,不但自然界有全球暖化的現象,地球上的人類心中,也同樣出現了一種「全球暖化」的現象。 現代人心的「全球暖化」,造成了心情躁熱、情緒不穩,進而觸發了人際的衝突。人心深處,原有的幽靜和悠閒,都已不再如前。代之而起的,是種種的摩擦和衝突,絲毫沒有降溫的跡象。人心的暖化,目前也到了危險邊緣,人與人之間的冷靜、理性、耐性,都像北極的冰塊一樣,逐日在減少中。 更進一步來看,自然界的「全球暖化」,追根究柢,說不定主要還是起源於人心的「全球暖化」。 就是因為人心的暖化,才會大量揮霍,不知道愛惜資源;也因為人心暖化,才會粗心大意,任意傷害草木;更由於人心暖化,才不肯用一些心思,做一些生態維護和資源回收的工作。 因此治標不如治本,如果想要預防「全球暖化」,就需要先著手治療人心的暖化,才能徹底地根治。 許多人在談到「全球暖化」的時候,雖然義正詞嚴,但是聽起來卻像是只在指責其他人。經常說:「他浪費地球資源。」、「他破壞地球生態。」、「他有一件不願面對的真相。」
事實上,如果要解決「全球暖化」的問題,全世界的人,都要像參加「戒酒團體」的人一樣,首先就要勇敢地站立起來,大聲地說: 「我是×××,我浪費地球資源。」、「我是×××,我破壞地球生態。」、「我是×××,我有一件不願面對的真相。」
如此一來,地球上的人,才能像將戒酒一樣,徹底地戒除掉浪費地球資源的惡習,「全球暖化」的現象,也才有機會能夠得到根本的解決。 (寄自矽谷)

Thursday, June 07, 2007

生日快樂

[郭良蕙] 女友王過生日。 不是普通生日。六十整壽。 客人不多,一桌,都是老友。 王刻意裝扮,顯得超年輕。而且她為自己更正說: 「今天整壽不錯,不過不是六十,是五十整壽。」
大家一怔,都知道王一向坦爽,怎麼忽然瞞起年齡? 王見大家的反應,立即補充:
「我不是瞞年齡,我只是把過去十年塗抹掉,用減法,減掉十年錯誤,等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重新來。」 王不解說,大家也知道她那段故事。感情出軌。一拖就是十年,長久堅持,終於夢醒認錯。所幸她已從悔恨中走出來,現在更以數學那套乘除加減,挽回失落的歲月。心理建設,應該是一種有效的藥劑。 王表白時,面容帶笑,話語輕鬆。只是她的眼神黯淡下來,想必觸及舊有傷痛。 一陣沉肅,在座有人喊道: 「很好!你五十,我比你年輕。我犯的錯誤多,得減掉兩個十年。我今年四十三。」 又有一個喊道: 「我的錯更多,我也統統減掉!今年還不到三十。」 「我也要減!」 「好!都重來!」 一陣哄笑,似認真,又似戲謔。 王的眼神恢復明亮了。真的比實際年輕很多。 大家一時興起,拍著手高聲歡唱:「生日快樂。」

Wednesday, June 06, 2007

Age activated 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

This is how it manifests: I decide to water my lawn. As I turn on the hose in the driveway, I look over at my car and decide my car need washing. As I start toward the garage, I notice that there is mail on the porch table that I brought up from the mail box earlier. I decide to go through the mail before I wash the car.I lay my car keys down on the table, put the junk mail in the garbage can under the table, and notice that the can is full. So, I decide to put the bills back on the table and take out the garbage first. But then I think, since I am going to be near the mailbox when I takeout the garbage anyway, I may as well pay the bills first. I take my cheque book off the table,.and see that there is only one cheque left. My extra cheques are in my desk in the study, so I go inside the house to my desk where I find the can of Coke that I had beendrinking. I'm going to look for my cheques, but first I need to push the Coke aside so that I don't accidentally knock it over. I see the Coke is getting warm, and I decide I should put it in the refrigerator to keep it cold. As I head toward the kitchen with the Coke, a vase of flowers on the bench catches my eye - they need to be watered. I set the Coke down on the bench, and I discover my reading glasses that I've been searching for all morning. I decide I better put them back on my desk, but first I'm going to water the flowers. I set the glasses back down on the bench, fill a container with water and suddenly I spot the TV remote. Someoneleft it on the kitchen table. I realise that tonight when we go to watch TV, I will be looking for the remote, but I won't remember that it's on the kitchen table, so I decide to put it back in the living room where it belongs, but first I'll water the flowers. I pour some water on the flowers, but quite a bit of it spills on the floor. So, I set the remote back down on the table, get some towels and wipe up the spill. Then I head down the hall trying to remember what I was planning to do. At the end of the day: the lawn isn't watered, the car isn't washed, the bills aren't paid, there is a warm can of Coke sitting on the bench, the flowers don't have enough water, there is still only cheque in my cheque book, I can't find the remote, I can't find my glasses, I don't remember what I did with the car keys, and my neighbor called to tell me he turned off the hose that was flooding the driveway. Then when I try to figure out why nothing got done today, I'm really baffled because I know I was busy all day long, and I'm really tired. I realise this is a serious problem, and I'll try to get some help for it, but first I'll check my e-mail. Do me a favor, will you? Forward this message to everyone you know, because I don't remember to whom it has been sent. Don't laugh - if this isn't you yet, your day is coming! GROWING OLDER IS MANDATORY. GROWING UP IS OPTIONAL. LAUGHING AT YOURSELF IS THERAPEUTIC!

Monday, June 04, 2007

多方面思考

核子物理學之父歐尼斯特‧拉瑟福當他在擔任皇家學院校長時,有一天接到一位教授打來的電話:「校長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要拜託你幫忙。」。 「大家都是老同事,幹嘛這麼客氣?」
[是這樣的,我出了一道物理學的考題,給了一個學生零分,但這個學生堅持他應該得到滿分。我和學生同意找一個公平的仲裁人,想來想去就閣下你最合適 」 [你出的是什麼題目?」「題目是: 如何利用氣壓計測量一座大樓的高度? 校長大人如果是你怎麼回答?」 「還不簡單,用氣壓計測出地面的氣壓,再到頂樓測出樓頂的氣壓,兩壓相差換算回來,答案就出來了。當然也可以先上樓頂量氣壓,再下到地面量氣壓。只要是本校的學生都應該答得出來。」 「對,你猜這個學生怎麼答?他答說:先把氣壓計拿到頂樓,然後綁上一根繩子,再把氣壓計垂到一樓,在繩子上做好記號,把氣壓計拉上來,測量繩子的長度,繩子有多長,大樓就有多高。」 [哈,這傢伙挺滑頭的。不過,他確實是用氣壓計測出大樓的高度,不應該得到零分吧?」 「他是答出一個答案,但是這個答案不是物理學上的答案,沒辦法表示他可以合格升等到下一個進階的課程啊!」 拉瑟福第二天把學生找到辦公室,給學生六分鐘的時間,請他就同樣的問題,再作答一次。拉瑟福特別提醒答案要能顯示物理學的程度。 一分,兩分,三分,四分,五分鐘過去了,拉瑟福看學生的紙上仍然一片空白,便問:「你是想放棄嗎?」 「噢!不,拉瑟福校長,我沒有要放棄。這個題目的答案很多,我在想用哪一個來作答比較好,你跟我講話的同時,我正好想到一個挺合適的答案呢!」 「對不起,打擾你作答,我會把問話的時間扣除,請繼續。」
學生聽完,迅速在白紙上寫下答案:把氣壓計拿到頂樓,丟下去,用碼錶計算氣壓計落下的時間,用 x = 0.5 x a x t^2 的公式,就可以算出大樓的高度。 拉瑟福轉頭問他的同事,說:「你看怎樣?」「我同意給他九十九分。」 「同學,我看事情就等你同意,便可以圓滿解決。」「校長,教授,我接受這個分數。」 「同學,我很好奇,你說有很多答案,可不可以說幾個來聽聽?」 「答案太多了,」學生說:「你可以在晴天時,把氣壓計放在地上,看它的影子有多長,再量出氣壓計有多高,然後去量大樓的影子長度,同比例就算出大樓的高度。」
「還有一種非常基本的方法,你帶著氣壓計爬樓梯,一邊爬一邊用氣壓計做標記,最後走到頂樓,你做了幾個標記,大樓就是幾個氣壓計的高度。」 「還有複雜的辦法,你可以把氣壓計綁在一根繩子的末端,把它像鐘擺一樣擺動透過重力在樓頂和樓底的差別,來計算大樓的高度。或者把氣壓計垂到即將落地的位置,一樣像鐘擺來擺動它,再根據『徑動』的時間長短來計算大樓的高度。」 「好孩子,這才像上過皇家學院物理課的學生。」 「當然,方法是很多,或許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氣壓計帶到地下室找管理員,跟他說:先生,這是一根很棒的氣壓計,價錢不便宜,如果你告訴我大樓有多高,我就把這個氣壓計送給你。」 「我問你,你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傳統的標準答案嗎?」 「我當然知道,校長。」學生說,「我不是沒事愛搗蛋, 我是對老師限定我的『思考』感到厭煩!」 拉瑟福遇到的學生名叫尼爾斯‧波爾﹝ Niels Bohr﹞,是丹麥人,他後來成為著名的物理學家,在一九二二年得到諾貝爾獎。 在我們的小學學校考試,考試題目是:下列哪一個答案不是植物? A桃子,B竹子,C麥子,D桌子,E獅子。小朋友只選了獅子,老師說:「錯,桌子也不是植物。」 小朋友不服氣,說:「桌子是木頭做的,木頭是樹砍下來的,樹是植物吧,那桌子怎麼不是植物呢?」 老師說:「不是就不是,你想太多了!」 小朋友回家問媽媽,他媽告訴他:「不要想那麼多!」 老師錯了嗎?也未必,因為桌子不一定都是木頭做的,也有鐵的、塑膠的,但 問題不在答案是什麼?而在思考能不能展開四方?像釋迦牟尼說的,有八萬四千個法門,每一個法門都是方便法。從哪個門進去,都可以到羅馬。如果我們不給孩子思考的空間,不給他詢問解惑的機會,那他得到的不是「教育」只是「教訓」

遲到五分鐘

(格子) 床邊鬧鐘的秒針好像被強力膠黏住了,時間似乎就停在凌晨一點三十分。斜眼看了一下窗外,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等到太陽出來時,我就要聯考了!但為什麼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耳朵裡充滿了靜電般的噪音?上帝啊,佛祖啊,當班的神祇們,請別忘了保佑我!
睜眼一看,哇,鬧鐘沒響嗎?老天真是忘了叫我起床!騎著腳踏車飛奔到考場,不住發抖、渾身冷汗地坐下,手上的筆不斷舞動寫著答案,我的一生決定在這一試,心裡反覆說著:「一定要考上……」監考的老師像一條安靜的蛇匍匐著來到我的身邊,「同學,你走錯教室了!」驚愕的我像一隻悲情的流浪狗哀號著,「可是我的答案卷……我的時間不夠了!」老師的臉上沒有同情只有冰雪,像是被預告死亡的囚犯,我頹喪地踏出了試場,如果沒有遲到五分鐘,我不會犯下這樣致命的錯誤,在走廊的階梯上,我放聲大哭地走著,卻不小心一步踏空摔落下去!
躺在地上,瞪眼一看卻是天花板———還好只是一場夢。外面的太陽花花地照在窗簾上,今夕到底是何年?腦筋真是有些錯亂了,連睡個午覺都會被嚇醒。看一眼擱放在枕邊成疊的證照考試參考書,半掩半埋的床上展著連篇的考題。忍不住大嘆一口氣,在台灣念了十六年的書,到美國的研究所裡關了快八年,現在竟又淪陷在「烤關」裡……考試的陰影在上了小學之後就怎樣都甩脫不了,沒法像小飛俠一樣,拿個剪子就利落地一刀兩斷。
現在我的人生才剛走過了不惑之年。這個考試的夢魘總在我現實生活壓力大的時候魂魅一般地出現。夢境裡的場景永遠停留在十八歲聯考那天,有時在夢裡是忘了帶准考證,有時是考錯科目,有時迷失在迷宮般的考場裡,但到最後我永遠是為了那五分鐘的關鍵時刻而崩潰。
在真實生活裡,雖然考試的結果不永遠一帆風順,但其實我從沒考試遲到過。想想也許我該改變一下面對人生態度,與其過度在意得失,不如盡力而為、不愧對自己就好,或者這樣一來,我的考試夢終能有個躍龍門的喜劇收場。(寄自賓州)

Saturday, June 02, 2007

飯店的威嚴

(沈寧) 直到今天,即使在美國,進飯店吃飯仍然不那麼讓我感興趣,甚至不是不感興趣,而是難免有一種恐懼。對我來說,飯店的威嚴是銘心刻骨的。
上世紀六○年代,中國經濟恐慌,物資奇缺,買肉要肉票,買糖要糖票,買雞蛋要雞蛋票,買油炒菜要油票。每家每月只有三兩半食油,無論如何不夠用,就是有錢,也沒法吃炒菜。人口多點,肉也不夠,蛋也不夠。北京人拿個饅頭就根大蔥就能當一頓飯,南方人一頓飯沒有炒菜,無法下嚥。所以像我們一樣的人家,沒有炒菜油,只好到飯館買些炒菜,添加點油水。
那年頭,每個市民主副食品都有定額。米有米票,麵有麵票,粗糧有粗糧票,細糧有細糧票。在糧站買糧要糧票,在機關食堂吃飯要糧票,到飯館吃飯也照樣要收糧票。一個饅頭收二兩細糧票,一碗棒子麵、粥收一兩粗糧票。沒有糧票,全中國,走哪兒也買不到吃的。不過北京有些著名大飯店,像離我家最近的砂鍋居,北京四大居之一,由政府統籌安排,做些飯菜,不收糧票,高價出售。於是為了補充一家老少的不足,母親想出一個辦法,到砂鍋居買一桌高價飯菜,拿回家重新搭配,添加其他材料,每晚一頓,全家人吃一個星期。
說是高價,一點不假,至少貴三五倍的價。母親每次都仔細計算好,開出六個菜一個湯來。凡遇寒暑假,母親和我組成一個團隊,為在砂鍋居買高價飯菜而奮鬥。
每到那一天,早上天不亮,母親就起床,到砂鍋居門口去排隊。她五點鐘去排隊,有人比她早。她四點鐘去,還是有人比她早。母親總也想不通,比她早到的人會是幾點鐘去的。這樣排兩三個鐘頭,七點鐘砂鍋居還沒開門,店裡出來一個人發號牌,按排隊先後發號。九點鐘砂鍋居開門以後,領到號牌的人,在門口排隊聽叫號,憑號牌進店,坐下點菜吃飯。
夏天天亮得早,又暖和,在這裡排兩個鐘頭,還忍得過去。冬天放寒假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天不亮去砂鍋居排隊領號。等她拿了號牌回到家,一頭栽倒,爬不起來。我們幾個人幫忙,都解不開鈕扣,脫不下她的大衣。她整個身子,從裡到外,凍成一團冰。從那天以後,我們寧可不吃,再也不許母親冬天早上去砂鍋居排隊領號了。
母親早上七點鐘領來號牌,查看當日菜牌,在一張紙上寫好要點的菜名。回到家,把菜單和錢一起,放在方桌上,留給我。她自己又跑著,趕早班電車去上班。
我起床以後,按母親寫好的菜單,準備好七個飯盒,大大小小,以及一個大口玻璃瓶,放在一個布袋裡。我有經驗,母親點了六個菜,一個砂鍋。一個飯盒裝米飯,需要七個飯盒。砂鍋的湯,要玻璃瓶裝。都弄好,九點鐘出門,到砂鍋居門前去等開門。砂鍋居很近,出胡同西口,幾步就到。門口已有不少人,有的手裡什麼都不拿,那是真的來大吃一頓。有的手裡提筐子或袋子,跟我一樣,來買高價飯菜,拿回家去改善家庭伙食。
店門開了,所有手裡拿著號牌的人,順次走進門,在門廊裡,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等裡面叫號。聽到叫號的人,再走進二道門,才到餐廳裡,坐到桌子邊。先前幾次都很順利,後來忽然有一天,市政府冒出一個新規定,不收糧票的飯店,只准吃,不准帶,這下麻煩來了。可是我下定決心,就是跟飯店的人打一架,頭破血流,那七菜一湯,非拿回家不可。飯菜拿回家以後,就算北京市公安局說我犯了王法,抓我坐牢,我也認了。
聽到叫我的號,我先把手裡的布袋塞在椅子下面,站起來,走進去,遞過我的號牌。服務員上下打量我一下,問:就你一人?我不理,不說話,也不看他。他朝牆角一指,說那邊那張桌子。
我走過去,坐到一張圓桌前,假模假樣看菜單。其實菜單早就背在我腦子裡了。服務員走過來,我不容他說話,一口氣背出母親早上寫出的六菜一湯,然後把十元一張鈔票遞給他。
這不是我頭一次來此赴任,十歲出頭的孩子,獨自一人,點六菜一湯,實不多見,恐怕來過一次,人家就都記住了。沒有只准吃不准帶的新規定之前,飯菜一到,我就站起來,在飯桌上排出大小飯盒,大模大樣地把盤裡飯菜倒進飯盒,然後大搖大擺走了。可是市裡有了新規定,牆上新掛出來一條大紅標語:飯菜一律不得攜帶出店。我問服務員:吃不下,剩的呢?
他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沒有說話。我說:放心,我吃,我肚子大。或許他看我一個小孩子,不忍心多說我。或許當時家家戶戶都飢腸轆轆,相互同情,因此網開一面,放我一馬,服務員拿著我點的菜和錢走了。
我轉頭看,幾個桌上,人人都悶頭吃飯,好像肚子空了一個月。一個白髮老人,戴著金絲眼鏡,很有學者風度,獨自一個,坐在窗前,悶聲不響,一邊吃,一邊哭,眼淚一串串流進飯碗,又隨著米飯,扒進他自己的嘴裡。另外兩桌的人,剛好坐在那個不准帶菜出店的大標語下面,帶來的布袋和筐筐都放在腳邊,自己在桌上大吃。反正不能帶走了,樂得自己獨吞。
沒有人注意我,得個空,我站起來,走出二道門,到我剛才坐的那張椅子邊,蹲下身從椅子底下拉出帶來的布袋,又走進二道門,回到我的桌邊。門口那個收號的人,瞪著眼,看著我,沒話可說。如果剛才我進來交號的時候,他看見我一個小孩子拿個布袋,根本不讓我進。現在我點了菜,他也沒辦法。
坐下不久,點的飯菜來了,一盆米飯,一碗紅燒肉,一碗東坡肉,一碗香酥悶肉,一碗紅燒魚塊,一隻旱蒸全雞,一隻扒燒全雞。母親專揀用油多的菜,全雞大肉,不買清蒸或素淡的。還有這家飯店的招牌菜,砂鍋白肉,白顏色大寬肉條,坐在砂鍋裡,連湯帶肉,冒著熱氣。拿回去之後,母親會把每個肉菜一分二,全雞拆碎,在這些肉菜裡再加進青菜土豆,重新燒過。
服務員在桌上擺完菜盤子,對我說:這麼多,看你怎麼吃。我看也不看他,說:你管得著嗎?服務員說:你吃不完,我可以端回去幾個菜。我不理他,真拿起飯碗來,給自己盛了一碗飯,然後抓起筷子,把米飯往嘴裡刨。看著那些香噴噴的肉呀雞呀,我實在很饞。排了一個多鐘頭的隊,肚子也餓了。可我頂多只敢吃幾口米飯,肉菜湯一丁一點都要帶回去,家裡老老小小六個人都等著這點東西呢。
那服務員不走,站在邊上看。我斜他一眼,把自己嘴裡嚼過的筷子,在每個盤子碗裡都戳幾下,每樣揀一片,放進我的飯碗裡。這下子,服務員沒辦法了,嘆了口氣,知道沒法子再把我筷子戳過的菜盤子端回去給別人,只好走開。他一走,我趕緊又從飯J裡把各盤碗揀出來的那片肉都揀過去,放回原來盤碗。肉菜我一口不能吃,只能裝著吃幾口米飯而已。
我一邊假裝吃,眼睛一邊東溜西看,心咚咚地跳,好像作賊一樣。發現所有服務員都忙著招呼客人,背過身去,沒有一個面朝我這邊。我立刻從桌下布袋裡掏出一個飯盒,飛快拿起桌上一個碗盤,把菜倒進去,隨即蓋上蓋,放回腳下。那些碗盤很燙,捏在手裡像抓著一把火,可我得快,忍著疼,不敢鬆手。倒完一碗菜,八個手指燙紅一道槽。我放在嘴邊上,忍著淚,吹半天。
一個角落裡忽然起了一陣喧譁,我抬起眼望去。離得遠,聽不清他們吵什麼。但猜得出,一個客人把飯菜倒在飯盒裡要帶走,服務員看到,上前制止,吵起來。那個年輕些的客人在胸前死命抱住一個布袋,面紅耳赤地爭吵。旁邊一個老些的,可能是他的母親,搖著兩手呼喊,然後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向服務員磕頭。
所有的服務員都圍過去,客人們也都扭過頭看熱鬧。正是好機會,我趕緊拿出飯盒,一個菜接一個菜,快速地倒。鉛皮飯盒像著了火,燙得我幾次差點失手丟開。我忍住眼淚,忍住喊叫,忍住手痛,死命抓住飯盒,放到桌下,才縮回手來,放在嘴邊吹,火辣辣地鑽心疼。
你小子倒會鑽空子。從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知道不知道,飯菜只准吃,不准帶出去。一個粗野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來。我一手捏著另一隻燙傷了的手,抬起頭,是個穿制服的幹部,飯店黨委書記之類,瞪眼對我吼叫。我指指自己面前的飯碗,說:我在吃。
那書記嚷:你吃什麼?我親眼看見你往飯盒裡倒菜。這下子我找不出話來說。那書記伸手到桌上來端菜盤子,一邊說:你不吃,我收走了。我一看,不得了,他沒看見我剛才用筷子攪過菜碗盤,桌上還剩兩個菜一個砂鍋,他要端走。我也顧不得手疼,來不及抓筷子,兩個手伸過去,把我的手指頭戳進那些菜碗砂鍋,隨便抓起一塊什麼,掏出來就塞進嘴裡。兩隻手六個手指頭,在菜油湯汁裡,燙得刺心疼,好像能聽見油炸皮肉發出的吱吱聲音,我也不管,強忍住眼淚。
可能我這舉動,近乎發瘋,把那書記驚呆了。等他回神過來,我的手指已經在桌上三個菜盤砂鍋裡都攪過了,他再也沒法子端回去。我嘴裡塞著菜,揚著頭,忍著淚,對著那書記看。那書記一時氣得火冒三丈,大喊:我今天就站在這兒,看著你把這一桌吃完。反正你別想帶出去。
我滿嘴飯菜,說不出話。旁邊的客人們剛才看見那老太太給服務員下跪,心裡已覺難過,聽見這邊又吵,轉過頭來,看見書記對我這麼個小孩子喊叫,更過意不去,紛紛打抱不平起來。
我不理會,在桌邊坐著,努力轉動腮幫子,咀嚼嘴裡的食物。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咀嚼食物竟會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眼淚一個勁湧上來,我憋著,不讓流出眼眶,所以淚水都從鼻腔流進嘴裡,跟食物混在一起,嚥進肚去。
那書記終於讓旁人議論吵得煩了,恨恨地走開。我繼續坐著,假裝吃,瞅空倒進飯盒。終於六個菜都倒完了,最後倒那砂鍋白肉,沒辦法快。我只好站起來,拿起大口玻璃瓶,拿筷子撥著,一點一點把湯和肉條倒進玻璃瓶裡。
服務員走過來,站在桌邊說:就知道你要帶走。我邊繼續倒湯,邊說:吃不下了,都扔了嗎?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費的。那服務員伸出手,要到桌上來收倒空了的盤子。我叫起來:等等,等等,還沒弄完呢,別收。服務員說:都空了,怎麼還沒完?
我把砂鍋裡最後一滴湯汁都控進瓶子,放下砂鍋,拿瓶蓋蓋嚴了瓶子。然後再次坐下來,把盆裡米飯,分成六份,每份撥進一個空盤子,拿筷子在盤子裡攪那團米飯,直到米飯把空盤底的每一滴油星都沾乾了,才又把那團米飯撥進一個飯盒。我這樣把六個盤子都沾乾了,才讓服務員把空盤子收走。
那服務員眼睛睜得跟牛鈴一樣大,張著口,說不出話。我知道,他看我像要飯的,或者一年沒吃過飯,居然會這樣捨不得一滴油星子。他不知道,這一飯盒沾了盤底油湯的白米飯,就是母親的兩頓飯。她為了把菜省給我們吃,自己經常只吃菜湯拌飯。
我把七個飯盒裝進布袋子,提在右手裡。左手捧著那個裝了砂鍋白肉的玻璃瓶,朝外走。到店門邊,碰見那書記,對我瞪眼、吼叫:下次再看見你,不讓你進,賊小子。
我不說話,默默走出店門。那是我最後一次到砂鍋居買高價飯菜,從此對進飯店吃飯,存有恐懼。(寄自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