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1, 2007

尋找巴赫

有些音樂家你喜歡,可以談個十天八夜;有些音樂家你聽得不多,沒什麼好說的;另有一種音樂家你極常聽,可就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這種人我只“碰到”過一個,就是巴赫——所謂的“西方近代音樂之父”。 巴赫的部分作品我極常聽,譬如:布蘭登堡協奏曲、小提琴協奏曲、管弦組曲、無伴奏小提琴或大提琴曲、平均律及其他鋼琴曲(應該說大鍵琴曲,不過目前我還只聽鋼琴版)。 但就他個人及他那個時代而言,更重要的是管風琴曲和宗教音樂,而這些我都很少聽,我所“認識”的巴赫,不但“偏”,而且極不完整,連隨便談一談都沒有資格。 我有一個朋友有一陣子常出入我家,看我常放巴赫,有一次忍不住批評說:這種音樂滿單調的。 這種話真是“大外行”,該打屁股。 就說布蘭登堡協奏曲好了,巴赫原本的樂隊編製跟現在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但有限的樂手他卻可以應用得出神入化,巧妙難言,音樂又極好聽。 要說這種作品“單調”,那世界上就沒有好音樂了。 再談到他那兩組無伴奏小提琴曲和大提琴曲,大陸有一本介紹唱片的書是這樣寫的:小提琴獨奏兩個多小時,恐怕許多人會覺得沉悶,假如你沒有純粹的、不夾雜其他活動的整塊時間可用來認真聽音樂的話,我勸你還是別理會這類唱片,哪怕別人把它抬舉得多麼高……作者是頗有名氣的小說家,但我要懷疑他的音樂修養。 巴赫的無伴奏,比貝多芬的許許多多的各種奏鳴曲——請恕我用這樣的比較方式——都還耐聽。 巴洛克時代的器樂曲,聽起來好像都差不多,一千首也等於一首。 但是,你聽過巴赫,再聽維瓦第,就會知道維瓦第有多簡單,他的《四季》我只從頭到尾聽過兩次。 據說斯特拉文斯基很瞧不起維瓦第,認為他一輩子都在不斷地重複,這話是有一點道理。 又如亨德爾,不論他的合唱曲有多偉大,他的器樂曲,除《皇家煙火樂》和《水上音樂》外,其他的作品(如大協奏曲和管風琴協奏曲)跟巴赫來比,真的只能說是“小巫”。 你只要常聽,並多作比較(無意間的,不是有意進行),就會體會到,單就器樂曲而論,巴赫就有多麼了不起。 老實說,我可以“很容易”地在深夜枯坐兩小時,只聽無伴奏或平均律,對其他的作曲家就不常能夠這樣了。 巴赫為什麼這麼“偉大”,這個問題我曾想過。 要說巴赫這個人的“性格”,從現在的觀點來看,實在一點也不“出奇”,他就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不停地生活,以便有較好的收入,一直到得了萊比錫大教堂管風琴師的位置才停止。 要說他一生的大事,除了換工作、喪妻再娶,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說了。 他很少走出他工作的那些區域,不像亨德爾那樣“周遊列國”;從萊比錫到柏林去看望在那裡任職的兒子,在他的生活裡已是難得一見的“遠行”了。 有一本巴赫傳,對巴赫的“描寫”真是有趣,值得轉述。 作者說: “巴赫的男性機能很健全、活潑,他遵守路德派的教義:每星期和太太作愛兩次。他從來不使安娜·馬格蕾娜(巴赫第二個太太)獨守空門。實際上,他的嬌妻不停地懷孕,結果養了十三個小孩。” 作者還說,貝多芬就因為沒有好好地處理性慾問題,他的音樂才會急劇亢奮,並突然屈折而下降。 而巴赫的兩次婚姻都美滿、幸福,因此他的音樂穩定而平靜。 這種弗洛伊德式的“怪論”是否可信,當然要加以推敲。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證明巴赫是一個傳統式的“正常男人”,不能以現代流行的“浪漫自我”的方式來看待。 作為一個藝術家,巴赫也不是現代意義的“浪漫主義”個人,他是個Artist,也就是說:技藝家,傳統意義的Art,首先就要講究技藝,在這方面,巴赫是最傑出。 他是當時歐洲最好的管風琴師之一,不但演奏極其高明,還深諳管風琴製造之道。 他還會演奏許多樂器,至少他演奏小提琴和大鍵琴都有相當水準。 年輕時他為了增進自己的技藝,可以走百里路去聽一位前輩管風琴師的演奏。 他是一個孜孜不倦的技藝追求者,但絕對不是現代意義的“形式主義者”。 他的平均律和無伴奏作品,原始“創作”目的都是為了教導人熟練樂器,但現在沒有人敢說,這不是“藝術作品”。 現代社會實在太複雜,現代人大都有些不同程度的神經質,以至於太重視自我,太強調個性。 我到現代都會已經三十多年了,但從來就沒有看過像我祖母那麼“祥和”的人。 在她死前不久,她“非常平常”(好像她說的是吃飯、睡覺一類的事)地跟我們說,她“回去以後”,我們要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現代藝術家就是現代人的“代表”,他們都是“有問題的個人”,每個人都在焦灼地尋找“意義”,每個人都力求“不要發瘋”,或者“努力發瘋”,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據說古爾德演奏的巴赫可以醫療精神病,這是在推崇古爾德。 其實應該說,巴赫可以讓我們焦躁的心暫時回復平靜。 是我們自己“有問題”,所以我們聽貝多芬、聽舒伯特,是在“尋求”知音、尋求共鳴,而我們聽巴赫,大概是為了“找到平靜”,這也許是我深夜可以長久聽巴赫的原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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