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1, 2007

我喜歡海頓

[作者:呂正惠] 聽古典音樂的人常常會被人問:你喜歡哪一個音樂家? 回答這個問題頗費一番斟酌。 如果你說是蕭邦或柴可夫斯基,那可見你是小兒科,居然還停留在優美旋律的入門階段。 如果你提到貝多芬或巴赫,那就有點像嚇唬人,哪用得著端出這麼偉大的人物! 況且聽古典音樂而尚不能接受貝多芬和巴赫,怎麼算得上樂迷? 你必須在這些“家喻戶曉”的名字之外,煞有介事的提到另外一些頭面人物,譬如瓦格納、或者德彪西、或者舒曼等等,一方面讓人莫測高深,另一方面也可以藉機講出一、兩番道理。 如果你有勇氣說出像史克里亞賓、西貝柳斯或者布魯克納的大名,並且還湊得出幾句極抽象的讚美詞,相信會得到極大的敬意。 碰到這樣的機會,我一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每一個作曲家你都可以喜歡他的某一方面,並不一定要綜合起來打總分,選出一個“最喜歡”的不可。 不過,如果不要看得太嚴肅,這個遊戲實在也不妨玩一玩。 就這樣,經過一、兩年的思考,再加上最近的心情,我的回答是:我喜歡海頓。 提出這樣的答案,說實在的,需要非常大、非常大的膽量,因為這比蕭邦、柴可夫斯基更糟。 這就譬如,當有人問你最喜歡哪一首流行歌,你完全沒提到排行榜中的名字,而說是《綠島小夜曲》或《今宵多珍重》,那也就夠差了;而你卻竟然還敢說是哪一首民謠、哪一首山歌! 因為——海頓的音樂真是太“簡單”了,在古典音樂中就如山歌、民謠一般,絕對的小兒科。 不過,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有事實為證:我花了八千塊錢買了一套海頓交響曲全集,又花了八、九千塊買了一套匈牙利版的海頓弦樂四重奏全集,還花了近四千元買了一套俄國版的海頓鋼琴奏鳴曲全集。 此外,諸如他的鋼琴三重奏、彌撒曲以及歌劇,我也都買了一整套。 當我湊足了六千元,一口氣買了海頓一套八種歌劇,潘光哲只有一句評語:你犭肖的(那字兒左反犬又“肖”,我不認識,好像有點“燒得慌”的意思)! 但是,我“毫無愧色”。 海頓值得我為他買兩百多張的CD,而且,將來還要繼續買下去。 如果你完全瞧不起海頓,那麼,我可以教你一種佩服他的方法。 你不要老是聽《驚愕交響曲》、《時鐘交響曲》、《皇帝四重奏》或者《小喇叭協奏曲》這些少數名作。 你應該一口氣聽六首(至少也要三首),譬如作品七十六的六首四重奏,或者兩組《倫敦交響曲》(每組六首)每次只需三小時,包准你對海頓會開始肅然起敬。 你聽了第一首,可能還是會認為沒什麼,其實那可不簡單:像交響曲、四重奏這種複雜的大形式,海頓處理其他易如反掌折枝,而且旋律優美、單純、愉快而優雅。 但是,更不簡單的是:他的第二首雖然風格依舊,花樣卻翻了個新;而第三首又是另一個樣,第四首又不同,第五首、第六首他竟然還有餘力變樣剪裁。 他在一組六首作品中騰挪變化的能力,我覺得只有巴赫六首《布蘭登堡協奏曲》可以比擬。 只一首、一首零星地聽海頓的少數名作,無論如何也無法了解海頓無窮無盡的創造力。 但是,我佩服的並不只是海頓的創造力,而是與這種創造力密切結合的“生命形式”。 每次想起海頓的一生,我總會興起“高山仰止”的心情。 海頓生長於奧地利的邊境小城,父親只是一個車輪匠。 由於嗓音優美,很幸運地被選進維也納聖史提芬大教堂唱詩班(維也納兒童合唱團前身)。 十七歲時變聲,被趕出唱詩班,從此在維也納流浪。 九年之間,他想盡辦法糊口,也找各種機會學習,二十六歲才找到第一份固定工作。 我難以想像海頓在十七歲到二十六歲之間受盡了多少苦、咬緊了多少次牙,我怎麼也想不出他煎熬下去的方法。 二十九歲時,海頓開始當匈牙利斯特哈吉王府的宮廷樂長(前幾年只當副樂長),實際負責樂團工作達二十九年(至一七九零年)。 他需要管理團員的生活,訓練團員的技術、排練演奏各種曲子和歌劇、應付親王私人癖好的作曲要求,同時還要忍受自己太太的胡鬧(海頓太太是有名的悍婦)。 他長期遠離音樂中心維也納,關閉在匈牙利自我摸索。 在與世隔絕中不知作了多少曲子,然後在二十多年後發現歐洲各國都在演奏他的曲子了。 海頓從一個默默無名的車輪匠之子,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從不知煎熬苦練為何物,心中也許沒有所謂的奮鬥的概念,也沒有競爭、嫉妒、排擠、陷害,只是默默地,不斷地工作,三十年如一日,就這樣,在五、六十歲之間、不知不覺成了歐洲最著名的音樂家。 但是,這還不是海頓生命最大的奇蹟。 他在五十八歲時離開親王府,此後又活了十九年(七十七歲去世)。 他一生最好的作品都是在他的“餘生”之中完成的,包括:最後十二首交響曲、最後六首四重奏、最後六首彌撒曲,以及兩部神劇。 如果說人的一生有高低起伏,而高潮大都是在中年,或中年即將進入老年之際,海頓生命的高潮卻在五十八歲至七十一歲之間。 海頓藝術生命的創造力是在他生命臨近終點時達到最高峰;別人的一生是拋物線,有相當長的下降階段,而海頓卻一直往上升,近死而方休,這樣的一生真是無限的完善,令人嫉妒。 當我聽貝多芬時,貝多芬一直在教我:要奮鬥,要奮鬥,不能洩氣。 當我聽布拉姆斯時,布拉姆斯彷彿在說:寂寞痛苦嗎? 本來就是這樣,要忍,要熬啊。 當我聽舒伯特時,又好像聽他傾訴埋藏在心底的難以言說的孤苦。 可是,當我聽海頓時,海頓什麼道理也沒講,我所感受到的只是綿綿細細、生生不已的生機,永遠鮮活、清新、自然,而又變動不居。 兩、三小時後,我好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不自覺地會從沙發上直起身子,想站起來走動走動。 五十八歲時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海頓,不顧年輕的莫扎特(當時三十四歲,次年去世)的苦勸,決定遠渡重洋到英國去。 對於這次的海行,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我全程都待在甲板上,凝視著海洋這個巨獸。風平浪靜時,我一點也不怕。但當吹起強風,每分鐘都越來越強,看到激烈的海浪打擊著,就越來越緊張,有點不知所措。但我還是克服,安然抵達目的地,而且沒有暈船。” 話說得非常平實,但自信在其中,雖然年紀老大,但還是保存了孩子般的興奮。 這就是海頓的“生命形式”,是他的藝術力量的來源。 這樣的海頓讓我心儀不已,我喜歡海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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