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1, 2007

誰能了解舒伯特

舒伯特在一七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來到了這個人世間,馬上就要滿兩百年了。 但他在人間的生活卻只有三十一年又十個月多一點,他離開的時候是一八二八年十月十九日下午三點。 對我來講,雖然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他,但他卻是我最喜歡的朋友之一。 今天晚上我喝了許多酒,沉沉地睡了一陣,醒來後再也睡不著,突然很想念他。 初中的時候上音樂課,唱過一首《野玫瑰》,我不很喜歡這首歌,卻記得是“舒伯特作曲”,就這樣,我知道有舒伯特這個人。 好像是高一的時候,又教了一首《菩提樹》,我很喜歡,還記得歌詞第一句是: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但是,我知道舒伯特是一個“大音樂家”卻是在讀高三時。 一個同學教我聽古典音樂,入門曲之一就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 有幾年的時間我最喜歡聽這首曲子,旋律極其優美,有一種很奇特的哀愁,我屢聽不厭。 幾年之後,有一個朋友拿他的《冬之旅》的原版唱片錄成錄音帶,連同一份完整的中文歌詞翻譯送給我。 一天晚上閒來無事,我仔細對著歌詞聽了一遍。 到現在為止,《冬之旅》我就只聽過這一遍。 我聽到最後的兩、三首,感到渾身發冷,心裡非常難受。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絕望的曲子——一直到現在。 從此以後,不管心情多麼的壞,我都堅決不聽《冬之旅》。 但是,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想多知道舒伯特這個人。 後來我是這樣了解舒伯特的:他遊蕩在維也納的“邊緣”,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 他喜歡讀詩,讀完就譜成曲子,一天可以作好幾首。 他為人內向、羞怯,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 但他的朋友卻都喜歡這些歌曲,聚會的時候,大家朗誦一些詩作,演奏一些音樂,然後就唱他的曲子,他們的生活都不太寬裕,但日子過得還滿快樂的。 這個十九世紀初存在於維也納的“舒伯特黨”,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現代社會最初出現的“波希米亞藝術家”(我們可以在普契尼的歌劇《波希米亞人》看到這種藝術家的具體生活)。 好了,既然我已經得到了舒伯特的“形象”,就可以繼續聽他的作品了。 那時候,我認為最足以代表“流浪藝術家”舒伯特的,是G大調弦樂四重奏(第十五號),和C大調弦樂五重奏。 我覺得,這是把“漂泊感”寫得最有深度的藝術作品,跟他比起來,赫塞的小說實在是太淺薄了。 我相信,一般人大都會把“流浪”弄得過分傷感,只有舒伯特這個真正的“波希米亞藝術家”能夠把“流浪”哲學化,讓“流浪”變得既莊嚴而又崇高,還具有一點悲劇性。 但是,如果舒伯特“僅止於如此”,我還不會那麼喜歡他。 我買了一盒肯普夫彈的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全集,供在架子上,一、兩年沒動過。 有一天我非常疲累,隨便放了一張,躺在沙發上聽著逐漸睡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讓一陣旋律驚醒,我突然覺得,舒伯特好像在對我講什麼話,我怔怔忡忡的聽了好一陣,不覺在心中叫了起來:哎呀! 我好像還不了解舒伯特。 此後一個月,我幾乎每天聽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而且一聽可以聯繫兩、三個小時。 我還大量蒐集這些奏鳴曲的各種演奏,如史納貝爾、李赫特、布倫德爾、魯普、阿胥肯那吉、席夫所彈的,甚至連東德Zechin、匈牙利Jando的也買。 在更深人靜時,我放棄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四重奏,也無心再聽布拉姆斯的室內樂,就只選擇舒伯特的奏鳴曲為伴。 聽這些曲子時沒有什麼壓力,琴聲一直流瀉下去,而不知不覺,“參橫斗轉”,就到了三、四點,我也可以睡覺了。 就這樣,舒伯特成為我的好朋友。 要怎麼樣來形容舒伯特的奏鳴曲呢? 一般而言,鋼琴是最適宜“傾訴”了,(你能想像使用龐大的官弦樂團來“傾訴”嗎?)但是,真正知道如何“傾訴”的,那就非舒伯特莫屬了。 你覺得蕭邦在對你“傾訴”嗎? 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我認為蕭邦是在“表演”——表演他的傷感,我會覺得很膩(他很像一個絕世美女,在大庭廣眾間“羞怯怯”地展現她的美貌)。 而舒伯特就不是,他在眾人面前一向就沒信心,他沒什麼機會講話,他想講話就作曲。 當他用鋼琴講話的時候,他講得極自然,他“傾心而談”。 舒伯特想跟人說“什麼”呢? 我覺得他有一種奇怪的悲痛,我一直不了解他“晚年”怎麼搞的,怎麼會搞出《冬之旅》那種“慘不忍聽”的東西? 我在夾縫中不斷地尋找,逐漸有了苗頭,我相信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我再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在二十五歲時得了“梅毒”。 一個常常尋花問柳的好朋友有時帶他一起去,朋友一直沒事,而他卻感染到“梅毒”——在當時是不治之症——你能相信嗎? 而且,就在他首次病發,知道自己可能不久於人世的時候,人生的種種希望剛好正面向他而來。 維也納人逐漸認識他的才華,他正要出人頭地,而且他得到平生第一次有回報的愛情;一個漂泊大半輩子、從來不敢有任何“奢望”的謙卑的舒伯特,發現他竟然走到世界上來了——就在這麼欣喜的時刻,他“愕然”發現,他得了梅毒,隨時會死,一切都完了——上帝跟他開了一個非常惡意、簡直是撒旦式的玩笑。 除了著名的B小調交響曲,舒伯特一生還有許許多多的“未完成”作曲,譬如只寫一樂章的C小調弦樂四重奏,以及F小調(D.625)、C大調(D.840)鋼琴奏鳴曲。 每次在這些作品煞然中斷時,我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不滿足。 我極偏愛F小調奏鳴曲,當琴聲戛然而止時我尤其難過,心裡一直在問:舒伯特,你下面想說什麼? 但是,舒伯特就這樣走了。 根據官方的記錄,“遺產”如下: “三件外套,三件短夾克,十條長褲,九件短上衣。一頂帽子,五雙鞋,兩雙靴子,四件襯衫,九條領巾及手帕。十三雙襪子,一張床單,兩床被子。一條床墊,一張鵝絨外罩,一條床罩。” “除了一疊老舊的樂譜原稿外……沒有發現任何多餘物品。” 但是,我心裡卻想起刻在舒伯特墓上的一句話: “死亡在這裡埋藏了豐沛的才能與更美好的希望”。 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寂寞難訴、痛苦無依的時候找上舒伯特,然而,又有誰真正了解那個寫下《冬之旅》、極端絕望、最後悲慘而死的舒伯特呢? 我們應該對舒伯特懷著深深的悼念,而不是熱熱鬧鬧地慶祝他的兩百年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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