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1, 2007

支持萧斯塔科维奇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以及它所控制下的东欧社会主义集团,在世人惊愕不及之下突然烟消云散、楼厦倒塌,已经好几年(我已记不得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但我还记得我对萧斯塔科维奇的感情的缘起。 萧斯塔科维奇是前苏联的头号做曲家,十八岁时就谱成了足以传世的第一交响曲。他几次受到批判,但他在前苏联的崇高地位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对前苏联政权心怀不满,但不能说他不“支持”这个政权。 西方评论家对他也无可奈何,只能说他时时屈服于专制,写作一些“御用音乐”,又说他受限于前苏联官方的僵硬艺术观,风格很是落伍,跟不上西方前卫潮流。 我可不信西方这一套。从十九世纪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传统来看,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我同情俄国革命。我嫌恶西方人没头没脑地指斥革命,因此,我偏要喜欢“支持”革命政权的艺术家。我购买许多前苏联的文学作品,并开始有意地去“崇拜”萧斯塔科维奇(以及他的同僚普罗科菲耶夫)。 十多年前,当我开始买原版唱片时,我就极爽气地买下了萧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全集(鲍罗廷四重奏团演奏),这大概要花一万多元,而那时我还没有任何专职。那个时候,我只听过他的第一号和第五号交响曲,自以为很喜欢他的音乐。天知道,我到底了解他多少。不过,十多年来,我对他的“忠心”从来没有动摇过。我已经买了他的六种交响曲全集的演奏,还有两种正在随出随买中。还有,只要穆拉文斯基演奏的他的交响曲,即使同一曲子的不同演奏我都买。我有意搜集他所有曲子的录音,连电影配乐和极小的乐曲都不放过。 老实讲,这真是有一“执拗”,大可不必如此。他的作品实在太多,未必每首都动听;而且,他的很多曲子都很长,要好好听完一遍也真不容易。我真正用心听过的,其实也不多,常听的大概也只有五六首、七八首而已。 但是,也不能说我喜欢他全是由“意识形态”和“意志”来决定的。首先,我是被他的“谐谑曲”所吸引的。他这一类的乐章充满了强烈的讽刺性格,似乎世界上的一切全不放在他的眼内。鲁迅说:横眉冷对千夫指,我觉得萧斯塔科维奇颇有这种味道。他天生的具有瞧不起人的叛逆性格。 后来,我慢慢能够耐心听他的慢板乐章。这种乐章常常比“谐谑曲”长上三倍以上,一没有耐性就会滑过去。他内心的幽微、纠结、挣扎,都会在这种乐章中像春蚕吐丝那样慢慢地、细细地“吐”出来。他是非常神经质的人,有人说他是音乐中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慢板乐章最能看出他这种性格。 他的曲式结构大半是由慢、快、慢、快四部构成。两个慢板乐章,一个比较抒情而哀伤,一个就是上面所说的幽微深邃。第一个快板以讽刺性的嘲谑来“解构”,第二个快板以迅捷的速度横扫一切,以达到雨过天晴的开朗效果,不过也往往在结尾处留下一点苦涩的味道。这种结构是先沉郁、痛苦,再寻求解脱,颇异于传统交响曲的快、慢、快、快——这是奋斗、挣扎、再奋斗,以至于胜利。我相信,以交响曲式的规模,写出现代心灵的挣扎过程,大概没有人可以胜得过他。 有一阵子,我老是在他和普罗科菲耶夫之间游移不决,不知道哪一个较伟大。普罗科菲耶夫性质较近于托尔斯泰,我喜欢他们的开朗、质朴而抒情,不喜欢萧斯塔科维奇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神经质。但最近半年,当我仔细听了萧斯塔科维奇的第七、第八、第十一交响曲后,终于清楚地知道,还是萧斯塔科维奇比较伟大。 西方评论家大都不太愿意面对这三首交响曲,因为第七、第八写列宁格勒的围城战,第十一写一九零五年(不是一九一七)的大革命,都有强烈的政治倾向。这些评论家大都不能把群众在暴政和战争中所受的苦难和某一政权加以区别。譬如,痛恨前苏联政权并不能因此就否认前苏联人民在希特勒侵苏之战中所表现的勇气和所蒙受的重大牺牲(西方史家总是不能公正地描述这一切)。萧斯塔科维奇处理群众情绪真是动人心弦。一九一七年革命时,年纪尚小的他亲眼看到沙皇的卫兵用刺刀刺死无辜的小孩,列宁格勒人民浴血苦守城池时,他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他的群众经验促使他创作了三首前所未有的“人民英雄交响曲”——主角是“人民”,远远不同于传统式的“英雄交响曲”——主角是个人。 生活在革命狂飙时代的前苏联艺术家,我们不能用他对革命政权的支持或反对程度来衡量他的成就的高下。这是一刀切。这样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说,因为他的声望并不因前苏联垮台而坠落,从近十年来萧斯塔科维奇作品的录音的热门程度就可以看出,他被承认的趋势反而一直在往上涨。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他是不是可以取代巴尔托克,成为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本世纪做曲家。也许再细听他的作品三五年,我就会改变我的投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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