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你在想什麼?
前幾天深夜裡,我重听你的三十一號奏鳴曲。 第三樂章開頭的幾個音突然在我心頭引發奇異的感受,我不知不覺地聚精會神聽完整個三、四樂章(這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樂章)。 那時候我已非常疲累,但一點也不想睡。 我拿出另一個演奏,又聽了一遍,之後,我抗拒自己濃厚的睡意,又聽了第三種演奏,然後才熄燈就寢。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著這個樂章——不,一直在想著你。 自從聽古典音樂以來,我一直崇拜著你(誰能不崇拜你呢?),但是這是第一次,我突然深深地同情你。 以前聽你的作品,不是自以為聽“懂”了,就是知道自己不懂。 這一次卻不一樣,我知道我純是感動和迷惘,你有一種不知道怎麼說明的痛苦,而後你用一種無法想像的方式去克服,去超越。 我知道你深心中那種痛苦的強度,但是我不知你為什麼會那麼痛苦。 我很想像一個知心多年的好朋友那樣對你說:貝多芬,你不要再忍受了好不好,說出來給我聽聽看。 我本应称你为“大师”,但是在我们这里,这个称呼用得太滥、太俗了,我不忍拿来加在你头上。但是你的确是我的大师,是我据以奋斗、可以抬头仰望的大师。现在,在崇拜之余,我突然发觉你也是“人”,是一个让人膜拜、崇敬,同时也可以让人了解、同情的人,你仍然是大师,但对我而言,是一个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大师。那么,就允许我以最普通的“你”来称呼罢。我想“倾诉”我对于你的怜悯,假如可能,我想安慰你。正是因为这样,你已成为我的另一种大师了。 你有一个非常不幸的童年,你的父亲常常喝醉酒,责骂你,鞭打你,希望你成为另一个莫扎特,你小小的年纪就要负载着父亲一生失意所投射出来的过大希望的全部重负。十六岁时家中唯一能抚慰你的目前去世了,你成为一家之主,照养着已成废人的父亲,还有两个弟弟。备受虐待的小孩,被迫承担的小家长,在别人意志早被摧毁,然而却孕育出现代音乐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人物,谁能相信呢? 然而,在你的一生中,这只是最小的灾难。从二十八岁到三十一岁之间,你经常受耳聋的威胁,有一度写下遗书,准备自杀。我相信没有任何人可以想象你所忍受的煎熬和痛苦,更没有人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奇迹式的没有自杀。接着你就写出了英雄交响曲、热情奏鸣曲和命运交响曲。这种充满着奇异激情和旺盛斗志的作品,常常让我想起心碎而绝望的海林根特遗书。我不信任何宗教,但我要说,你是神迹,是天启,照彻着我们沉入幽暗深渊的脆弱心灵,让我们懂得什么才叫做“坚强”。 (我有一个平生至交,得了绝症,挣扎着求活。有一天,他写信告诉我,他再也无法“忍受”你的音乐。接信的当天,我喝得半醉,不自禁地痛哭失声。不久他就死了,我至今无法忘怀。) 不过,贝多芬,听音乐的人谁不知道你的奋斗意志和英雄形象呢——但我相信了解你的人还不多。当我十几年前开始听你晚期弦乐四重奏时,我真是大吃一惊——这是贝多芬吗?我充满疑惑,但崇敬之情有增无已。后来我告诉自己:你已奋斗大半生,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此生了无遗憾,因此可以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宁静地坐在屋檐下,望着天边的夕阳,冷默地回顾着人生。我常常听着这些作品中的慢板,咀嚼你的“老人”滋味,自以为是在深刻地体会人生。 然而,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当我第一次听懂你的三十一号奏鸣曲以后,我突然醒悟到,我必须重新“反省”你的一生,我以前并没有真正了解你。 贝多芬,我告诉你我这几天在想什么。你知道,每个人都在猜测,谁是你所说的“永恒的恋人”。然而,这是关键吗?也许大家都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你从来没有得到爱情,英雄如你,感情也需要有所寄托啊!大家也知道,晚年你争得了侄子卡尔的监护权,并且在你的“照顾”下,卡尔想要自杀。批评家说,你是一个很坏的监护人,卡尔无法忍受你这个伯父。以你喜怒无常的个性,你当然不会是好“父亲”。但是,别人大概都忘了,你非常“喜爱”这个侄儿,在不成材的卡尔身上倾注了无限的亲情。谁都忘记了,你这个别人不敢仰望的英雄,在年龄老大、爱情落空之后,也需要最平凡的亲情。卡尔为了逃脱你而想自杀,你为之心碎,为之心死,从此以后,你变成完全的孤独。在一般人的眼中,这种打击如何跟海林根特事件相提并论呢?然而他们(包括以前的我)完全错了。只有到卡尔以自杀来抗议你的过度关爱时,你才彻底绝望,我相信你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贝多芬,在三十一号奏鸣曲的三、四乐章中,你一开始好象茫无头绪,这边一个音,那边一个音地漫无目的地敲着,逐渐就形成一个极度哀伤的旋律,说真的,我仿佛听见你在哭。但是,你又忍住了,转成一个庄严的赋格,仿佛告诉我们说,像我这样历经艰苦与孤独的老人怎么可以哭。然而,哀伤的旋律又出现了,而且转成悲痛,这次是“长歌当泣”。但是,那个“泣”的旋律竟然逐渐又化成赋格,并且转回原来的赋格旋律,而且声音一直往上扬。最后的那个乐段我实在不知怎么形容,我只能说那是“见”到上帝时的至福。贝多芬,这怎么可能呢?年百微十时毫已经变成神了吗? 然而,贝多芬,更让我“难以为怀”的是:我突然想起,你晚年根本听不到你自己所写的音乐。你难道就不会想到要听自己的“心声”吗?就像我们重读自己的文章一样。当我想到,你完全听不到自己,同时也想到你因耳聋而跟世界完全隔绝,我心就如海潮一般,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怜悯与震颤,神一般的贝多芬,多么值得我们凡人同情啊! 大师呀!你绝对是我们的大师,你为我们凡人承受了绝对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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