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六十歲

密西根的秋天雖然短暫卻是美麗的。不久前，高中同學從台灣飛來小住，說要一覽北美洲落葉繽紛時的盛況。小屋後是一片看不見底的樹林，已經看不到太多綠色，多的是豔紅、橙黃、深紫，我們花許多時間坐在陽台上喝茶聊天。一天閒聊時她突然驚嘆：「天哪！居然快六十歲了！六十歲就是一甲子啊！」我聽了心裡也是一驚，穿著白衣黑裙、背著女中書包的十六歲好像過去才不久，怎麼就要六十歲了！我們凝視著陽台後面的林子，都安靜下來，只聽見落葉此起彼落的唏噓聲，往事一幕幕在我們的腦海中飄動起來。
沉默中，可很奇怪的，我的心中流動著說不出來的輕鬆舒暢，過去任何高潮迭起的時刻都不能和此時相比。如果有仙人要把青春還給我，讓我再回到二、三十歲去，我會願意嗎？那答案居然想都不用想，我情不自禁搖頭微笑起來，老同學心有靈犀地眨眨左眼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答案和你一樣。」
年輕時看《紅樓夢》，第一回裡跛足道人那首〈好了歌〉對人生處世之奧妙描寫得真是淋漓盡致，「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可惜年輕的我哪有一點兒夙慧，自然沒有像甄士隱一般同著道人飄飄棄俗而去，以致於落得大半生的愁苦憂煩。人來世上這麼走一遭，都背負了各式各樣的包袱，譬如追求錢財權勢感情等等，常常弄到不能滿足、無法自拔的地步；何時能得解脫，全看個人造化。
有人年紀輕輕便已徹悟，有人頭髮都白了還有稜有角。來到密西根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早幾年就已經對人無求無慾，對事也無得無失，常常苦口婆心開導我，而我那時還執迷不悟。記得還在〈世副〉登過一篇小文，一心鼓吹人和人之間「圓」的境界。現在的我會如此說：「人生是許多緣分的串聯，當緣分盡時，何不就讓它去吧！」
《紅樓夢》中甄士隱說過：「一念之間，塵凡頓易。」這「頓」字真是奇妙無比；雖然我不是一次就頓悟，而是把以前放不下來的包袱一天天卸下，但畢竟卸下了。真的，幾次頓悟之後，每天的腳步變得逐漸輕省起來，過去的得失恩怨都不重要了，世界變得如此海闊天空，心靈覺得從未有過的自由自在，生命重新洋溢著一種知足的喜悅。
在即將六十而耳順之時，終於感受到「放下」的可貴，此時真的是一路走來最從容最喜樂最知道如何自處的時候，豈能輕易放棄！多麼難得，老同學可以在一塊兒回憶往事、享受此刻、迎接六十，雖然都沒說出口，但我們都了解要說的是：「走向六十歲而能瀟灑面對餘生真是好得無比。」夕陽西斜，給後院的樹林灑上一片朦朧，我們舒適地一起伸了個懶腰，喝完最後一口茶，懶洋洋地推開落地窗走回屋內。■夏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