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6, 2007

紅到窗前

當楓葉紅到窗前的時候,我意識到一年將盡了。我在二○○六年初,偕內子來美探親,寄寓在灣區庫柏蒂諾市。不料因庶務羈絆,一晃一年倏忽過去,我仍滯留未歸。從住處二樓窗口望出去,可以瞥見屋苑的草坪上,用光管繞製的耶誕裝飾雪人和鹿車已熄了燈,只剩下空蕩蕩的框架還支棱在那兒。歲暮凋景,客寓清寂,一番感喟襲上心頭: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這次歸期延宕,竟意外地令我在異國跨越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即從知天命的壯年踏入花甲翁的門檻,對我個人來說,甚具紀念意義。然而此時此地,沒有美酒佳餚,沒有賀客祝禮,連一張賀卡也沒有。我獨自徘徊窗前,唯見窗外楓葉蕭蕭,紛飛如蝶。不禁徒生流光如矢、人生如寄的嗟嘆。驀然想起南宋詞人蔣捷的一首〈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少年的放蕩,壯年的顛簸,晚景的孤寂,這大抵是世俗人生的寫照,我自不能脫俗,只是鬢已星星的我,雖不是在僧廬下聽雨,卻是在寓所中看楓,一樣淒清,一樣落寞。平日裡,我常坐在臨窗的書桌旁,或漫步書林,或遨遊網海。窗外的紅楓,與我朝夕相伴。相對日久,我對楓葉有了一番新的感悟。往昔我把楓葉視為悲劇角色,總把它與秋的悲涼、西風的肅殺連在一塊。你看,入秋後,犀利的秋涼小刀,就不斷剡割楓葉,直割得它遍體鱗傷,那一樹紅彤彤的顏色,不正是它血染的風采嗎?但是,一日清晨,我推窗外望,看到的情景,豁然令我改變了過往的觀念。我看見鳥聲吵落楓葉,在水波般漾動的晨曦中蹁躚。楓葉在辭別枝椏時,沒有一絲悲淒,沒有半點猶豫。它們選在生命最璀璨之際,欣然謝幕,穿上絢麗的彩衣霓裳,跳起最後的圓舞,舞姿是那麼從容,那麼輕盈曼妙。絳紅的、褐黃的、赤紫的落葉,星星點點,綴滿綠茵茵的草坪,編織出一幅斑斕眩目的地氈,裝點秋的丰姿。我凝視著落葉,幡然憬悟:世間無久留之物,年華無長駐之理,不必傷春悲秋,也不必怨懟夕陽。應該活在當下,珍惜每一天。現代作家朱自清曾反李商隱之意,寫過這樣的警句:「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怨黃昏。」我拾起一枚絳紅色的楓葉,將它嵌入我的相框,襯在我一幀鬢已星星的照片旁,白髮紅葉,相映成趣。啊,這枚紅葉,是上天給我的一份沉甸甸的餽贈!(寄自加州)

0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