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9, 2012

烤神仙--蔡怡

我坐在父親的病床邊,撫摸著他那雙白皙不見經絡,但布滿老人斑的雙手,細細端詳著他插著鼻胃管、氧氣管一直昏睡不醒的臉孔。病房裡的空氣凝滯不前,就像父親的生命一般凝滯著,時間被鎖在過去與未來的縫隙,也停滯不動了。為了找一個出口,抑或製造一點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流動,我輕輕哼起〈奇異恩典〉,這是當年他和母親「謝飯」的曲子。那時我剛退出職場,經常帶著一抹驕陽與幾碟他們愛吃的小菜,與他們共進午餐。進食前,他們先閉目唱歌,以代替低頭禱告,謙卑地唱出凡塵對神的仰賴與感恩。母親在世時,因她一貫的強勢,我心目中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永遠陪著笑臉、沒有自我、沒有聲音的影子。但母親往生後,我和先生把父親接到家裡來照顧,這才發現一個完全不同的父親──愛講故事的父親。
不過父親講的故事年代,隨著時日往前移,逐步以倒退方式進行。五年前的夏日,在樹梢第一聲蟬鳴中,他愛講十六歲時因為抗日戰爭而離開農村,跟著學校看遍大江南北,由中學念到大學的輝煌歲月;這同時也是造成他永別家鄉父母,一生無法團圓,讓他痛得刺骨椎心的烽火歲月。這段父親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轉折,居然沒多久就在他腦細胞的逐一死亡下,幾經翻騰,徹底消失了。接下來,他就只記得十歲在老家西門外的棗樹園裡抓「神仙」,拿回家烤著吃、燒著吃的歡欣。我問他什麼是神仙。他很訝異的回答:「神仙就是蟬的幼蟲,你都不懂嗎?」從來不知道老家有果園的我,好奇的追問:「棗園有多大啊?」「有三行,每行有六棵棗樹,夏天傍晚時分,油滋滋的神仙就都從土裡爬到樹幹上。我眼尖,一次能抓上十幾條。」我隨著父親精采的描述,想像包覆在土裡,度過漫長歲月的神仙,還沒有掙開牠的殼,在耐心等待雷的啟示或節氣的更換。黑暗中,悠悠的,牠終於聽到屬於牠的呼喚,於是從較鬆軟的地洞冒出頭來,緩慢爬上棗樹幹,用如針般的嘴刺,汲取清新可口的綠樹汁;牠聽到孩童的嬉鬧聲,想與他們共戲,沒料到自己尚未羽化的身軀,會成為布施的祭品;我那才十歲左右的父親,萬分欣喜的找到眾神賜下的補養品,從地上、從樹上,一一捉住牠們,高興的跑回廚房裡生著柴火的爐灶邊,擠在正忙著蒸紅棗發糕的奶奶身旁,烤神仙。
那股油香味,在蒸氣氤氳的廚房裡盤旋迴轉,久久不散。不知道父親烤的是神仙?還是人間煙火?接著,父親退化成了七歲小孩,在土造的城牆上跟著打更的人巡邏,他不怕摔,因為城牆有一米多寬;他還在家門口供牲口喝水的大水塘裡游泳。我問:「誰教你游泳啊?」「哪還用教?看看人家怎麼游,不就會了嗎?」游泳有這麼簡單嗎?我打開記憶之窗,依稀看見多少年前,在東港大鵬灣泳池邊的情景,父親耐心的教我:「雙手往前推,雙腳趕快配合往後踢,蛙式就是這麼簡單。」夕陽餘暉讓泳池的水面閃著粼粼金光,映照著父親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我摟著他的脖子撒嬌的說:「我就是學不會嘛,再教我一次。」
父親說故事有固定的模式,說完了夏天在「大坑」裡游泳,接著他一定會說:「大坑冬天水結冰後,可以在上面打滑。」我聽不懂他的土話打滑,讓他愣了好一會兒,然後結結巴巴、比手畫腳的解釋:「就是跑──跑──跑──,ㄘ──ㄘ──ㄘ──」父親的一生似乎也就這樣從大坑的冰面上,ㄘ──的一聲快速溜滑了過去,了無痕跡。當烤神仙、溜冰等回憶也從他的記憶體整個刪除之後,他愛談論去他姥姥家快樂過年的歲月。他說姥姥家可大了,占了整個張家村子的一半,「我有六個舅舅啊!」爸爸一再反覆地說,就怕我不懂擁有六個舅舅的幸福,臉上露出三歲娃娃才有的天真與歡愉,我猜父親去他姥姥家過年的時候,只有三、四歲吧。於是,我倆開始用娃娃音說娃娃話,像是一對姊弟,一對說好不拆穿彼此謊言的我們,敲打桌子,學公雞叫,還一起咿咿啞啞的哼兒歌,那「胡說話、話說胡」的〈顛倒歌〉就是我跟父親的最愛。「張三吃了李四飽,撐得王五沿街跑……」我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三歲時就常被父母推到叔叔、阿姨跟前炫耀展演。時光流轉,教會我、炫耀我的父親老矣,輪到我唱〈顛倒歌〉給父親聽。歌名依稀就是一種古老預言?早早預言了天下人父與人子的關係,行到最後,終將顛倒?一年多前,父親成了不到一歲的小嬰兒:不會走路,我請他坐輪椅,他先摸摸上衣口袋,怯生生的問我:「坐這車子要花錢嗎?」他大小便失禁,但不肯穿尿布,我哄著他說:「這是今年最新款的內褲,好漂亮啊。」他堅稱自己不餓、不肯吃飯來遮掩忘記如何夾菜的窘境,我買牛肉大餅、菜肉包放在他眼前,然後躲在門後,偷偷看他用兩手抓著食物大口大口咬著吃,好香、好滿足的模樣。隨著他靈魂的遠去,他對我的稱呼也由五年前「親愛的女兒」變成「大姊」、「媽媽」。想必他的眼神早已穿透我的軀體,望著不同時空裡,他至親,但十六歲之後就無緣相聚的姊姊;以及他至愛,但卻終生未能盡孝的母親。那個到了晚年,天天拿個小板凳坐在村莊門口,來回張望的母親?那個企盼嬌兒騎著農村還很少見的單車像風一樣停在她面前說「娘,我下學了」的母親?那個終其一生,未能等到大時代捉弄的獨生子回鄉、含恨而去的母親?最後,父親在病魔肆虐下只能困惑的、冷漠的望著完全陌生的我。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他,因為心肺衰竭,更成了洗去所有印記,沒有任何反應的一張白紙,在他那張白紙上,我最後曾經被寫下的任何一種身分,都讓我悲傷惆悵。
我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奇異恩典〉,並咀嚼醫生的叮囑:「老先生就剩今晚了……」面對生死拔河,我卑微無奈,只能就著病房黯淡的白色燈光,貪戀的看著他即將走入生命終點卻依舊清秀的臉龐,上面刻著的不是歲月的痕跡,而是一條條愛的紋路與我倆今世不捨的情緣……玉罈子上嵌著父親八十歲生日時還神采奕奕的照片,我和家人把它安放於母親身邊的空格子裡,深深跪拜後,我決心追隨他的魂夢,造訪他生前反覆勾勒、多年想回卻一直回不去的老家,去體驗他的痛,去觸摸他永遠觸摸不到的鄉情。
到了許家莊,我找不到可以打更的城牆,西門自是不見影蹤;棗樹已被砍光,而「神仙」都長了翅膀飛走了;我踩在種著大片棉花已不再屬於我們的農地,空想當年父親幫爺爺收割小麥的情景……三合院門外的「大坑」已乾涸見底了,沒有牲口飲水,沒有小孩游泳;冬天,想當然也不能溜冰打滑了……我急著按下相機的快門,但再快,也無法捕捉父親兒時的村落樣貌,它已自人間消失;父親最愛炫耀的「用紅磚打造,有十個人住」的祖厝,只剩斷垣頹舍,黃花滿牆,爭著在夕陽微風中,悲切地訴說屋主的故事。原來,父親把栽植在他生命裡最珍貴、最美麗的人生記憶,從十六歲到三歲,用倒述的方式託付給我了。這是他生前給我的最後一筆愛的餽贈。我站在祖厝及膝的荒草前,側耳聆聽大地的聲音,有野雁聒噪橫空而過,有秋蟬最後的嘶喊。迎著晚風,我深深的吸口氣,想聞出當年廚房爐灶邊父親烤神仙的油香味,但它依風遠遁,去到一個我進不了的世界。父親如神仙,等到了大地的召喚,掙脫了他的殼,快樂羽化在那兒的棗樹邊。神仙應不再被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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