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09, 2011

記憶如傷口如花 -

是誰說過,記憶是書寫者最永恆的故鄉。陳俊志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確實讓我們見到一個60後、以台灣為本的個人私記憶,如何可以透過強悍的揭己傷痛,而依舊終於能普世動人。 這一本對生命回顧的書寫(我並不確定紀實與虛構的成分各多少),是經由兩個故事來軸線並走,一個是以白手起家的父親,與不顧家庭反對、為愛婚嫁的母親,在經濟初起飛的60年代台灣,一起迅速建立起來看似美滿的事業與家庭,卻迅即在虛幻的膨脹(父親外遇與不斷擴充的事業)中崩盤的故事。 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陳俊志,以平淡自制也優美的文字,款款帶我們回顧父母如何在他10歲時倉皇逃到美國,遺留他與另外三位姐弟妹,一起托居祖父母,而姊姊終於在19歲時嗑藥過量死去。他自己卻從建中、台大到留學,一步步地建構起後來與母親在紐約重逢的辛酸故事。 辛酸,或不足以道出這本家族故事史的驚駭,陳俊志以驚人的坦率與直接,一一鋪陳家族中最陰暗的隱私,其中的起伏波瀾,或許人人的家族史皆有類同,但能這樣平靜的逼視與坦露,給予這本書相當撼人的力道。 另外作為輔助次軸線的,是身為同志的愛戀情史。除了與父親因之的衝突,這條輔線反而讓我們見到家族中幾位女性的堅軔及寬大,以及在全書哀傷沈痛的基調裡,偶現的一絲光亮與幽默,相對來講反而有著悠游自信的態度。 陳俊志的這本「私小說」,無論在敘述的流暢動人、文字的制約優美,以及情緒的內蘊不露上,都是成功的;而更重要的,他透過對自己成長時代的記憶與描繪,讓我們閱讀到某個世代的台灣社會時空影像,歷歷鮮明也真切。 作為陳俊志執導電影外的文學創作,他選擇了類同家族回憶錄的生命追索,確實值得令人尋味。書中,他引用幾乎已蔚為回憶錄經典、奧古斯丁《懺悔錄》裡的話:「過度的愛與相信使人不潔,失去節制。」 事實上,我覺得愛與信任,正就是這本書想扣問的核心。不斷異動與流轉的人事物,讓我們無法錨定自我,心靈的流浪與游牧,似乎成了此刻的人間宿命。但陳俊志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他只是揭露自己,並以平靜的語調與目光,與作為觀者的我們不閃躲地遭逢,顯現他面對自我與生命時的勇敢。 因為「愛」與「相信」,而滋生的不潔或節制,正是奧古斯丁想探討的主題。陳俊志透過他對家族與己身的書寫,不斷讓我們親見到這些身歷的陰暗與痛苦,或正是他想用來測試「愛與信任」的一種反問,是肉身煉獄般的艱辛扣敲。 記憶何其神秘,因為它面目反覆、隱現難料。奧古斯丁是這樣寫的:「記憶又擁有我內心的情感,但方式是依照記憶的性質,和心靈受情感行動時迥然不同。我現在並不快樂,卻能回想過去的快樂;我現在並不憂愁,卻能回想過去的憂愁;現在無所恐懼、無所覬覦,而能回想過去的恐懼、過去的願望。」 記憶是生命的可貴源泉,雖然也許時如傷口時如花。陳俊志的書,正是經由如花的傷口顯現,讓我們見到一種回眸的平靜可能(與不平靜的必然)。(本文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創意系系主任兼藝術管理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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