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18歲男孩的喪禮
春末夏初的一個清晨,丈夫、我和剛從大學回家度假的女兒,出門去參加先生的遠房表弟邁克的喪禮。我曾在正式的家族聚會時見過邁克,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外套,進退有度地跟在長輩身後。然而那分規矩,明顯是迫於情勢而非出之本性,因為他總像不服氣似的,在外套下穿著狂野圖案的圓領衫、配上褲腿有破洞的泛白牛仔褲及運動鞋。 棺中白緞環繞著的邁克,仍是一襲運動衫、破牛仔褲與舊球鞋,然而穗狀直立的飛揚頭髮已被整治得服服貼貼,兩手平穩地交叉置於胸前,不再插在褲子口袋、也不再浮躁地東摸西碰。我仔細端詳他年輕而恬適的臉,那冒出些許絨毛尚不需刮鬍的下巴,那也許曾有粉刺但未褪盡嬰兒肥的雙頰,那眉目清秀來不及出現皺紋的臉孔,那即將綻放的青春,都在脂粉妝蓋下一如石膏像般光潤無瑕。 棺內的小小空間裡,塞滿了手機、隨身聽、任天堂、棒球手套等各種物件。立於我們身旁的大男孩撫著棺木泫然欲泣,他將一副乒乓球拍放在邁克身側,低聲說:「到那邊別忘了繼續找人練球,下次見面可不要再讓我打贏你喲!」 禮堂裡掛了一幅邁克的放大照,室內散置幾張小桌,上面陳列無數相框,靠門處豎起一座貼滿照片的畫架。邁克短短的一生,被凝聚在一張張照片裡;瀏覽著那些相片,我不由得憐惜起這個與我只有數面之緣的慘綠少年。 年僅18歲的邁克才是個剛受完基本教育的孩子呀!他未及吐艷的生命裡,該有多少遺憾與不甘?還差幾天就能從校長手裡接過高中畢業證書,還未嘗到大學新鮮人的滋味,還沒經驗人世間的愛恨悲喜、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還來不及跟父母親友說:「我先走了,請別太難過,請多多保重。」 生命是一項隨時可能中止的契約,在綿綿的時間長河裡,悲歡離合是如此地變化莫測,人世因緣稍縱即逝,我即使暫為旁觀者,也能感受其驚心動魄的愴惻。 出了教堂,女兒垂首慢慢走在我跟丈夫之間,我挽起她的手。有多久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牽她的手呢?不盈一握的溫潤柔荑,何時變得這般細緻纖長?曾在掌心如飛鳥譁動的小手,又從何時開始變成馴鹿似的和順靜謐?女兒望了我一眼,彷彿了解我的心意,也緊緊回握我的手。 我迎著微微偏西的陽光,衷心感謝上蒼賜予的福氣,讓我能擁有個蕙質蘭心的女兒。出自一個母親的貪心,我也向眷寵我的神明祈禱:我不要求女兒獲得傲人的傑出成績、或是勉強去做力有未逮的事,也不期望女兒將來功成名就或嫁入豪門。但是萬能的神呀!請讓我的女兒永遠健康快樂,請讓她在我有生之年,都能這樣平安地走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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