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01, 2009

貼不住任何人的心

大陸已故名作家汪曾祺,在西南聯大選過沈從文先生的三門課。他描述沈先生講課毫無系統,從不引經據典,只憑直覺,講話很誠懇,甚至於天真,沒有一點譁眾取寵的江湖氣。但是你要是真的聽懂了他的話、話中尚未發揮罄盡的寓意,你會受益匪淺,終生受用。汪曾祺在「創作實習」課上寫了篇小說,竭力把對話寫得美、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汪曾祺才瞭解,對話就是普普通通樸實的話。
沈老師經常說:「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聽不懂,汪曾祺認為這句話是小說學的精髓。小說中,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餘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境描述、作者的抒情、議論、只附著於人物。作者不能和人物遊離,要和人物同呼吸、共榮辱、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什麼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裡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
沈先生的「小說精髓論」不僅僅適用在小說一門學問上,凡是人類的活動,做好它只有一個途徑:貼著人物來寫。導演不能憑概念塑造角色,演員入戲,就是要緊貼著他扮演的人物,音樂家演奏必須貼住作曲者的心。為政者若不能緊貼住他們治下或代表的群眾(人物),和這些人物同呼吸、共哀樂、心意相通,就出現台灣數十年來的政壇現象:浮、泛、飄、滑、花裡胡哨、故弄玄虛、誠意蕩然。媒體上還有太多的聰明腦殼,天天打架。
沈老師教寫作,要學生先寫,然後他講。通常他寫得比說得多,作業上寫很長的讀後感,有時比原作還長。又介紹學生閱讀和這篇作品相近的中外名著,對比借鑑。抗戰時物資匱乏,沈先生就找一些書來,借給學生看。汪曾祺認為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方法教創作了,感嘆日後的老師,為什麼不用沈先生的方法試試?現代老師誰有那個閒工夫教學生?很多學生只想混個好分數,交作業前上Google一查,拼拼湊湊有了一篇,又不是他寫的,認真去教也沒效果。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沈從文先生只有小學學歷,他早期寫的數十篇小說,膾炙人口傳播甚廣,影響了數代中文作家。夏志清教授推崇他是中國現代文學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一九八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已經決議頒獎給沈從文,他在委員會宣佈前去世。
沈老一生坎坷,但始終溫文誠懇,從不疾言厲色,尊重學生未成熟的作品,不厭其煩寫讀後感,筆下多勉勵之詞、指點方向、提具體建議,鼓舞學生創作不輟。見到較好的作業,自己花郵費寄出發表。西南聯大數年,造就幾位優秀作家。
耐心和勉勵是沈老的準則,在今天更具深意。批評短處很容易、講刻薄話、罵人畜牲不如、宣洩一時之憤,表現自己的高明。沈老從不鄙視他人的作品,他的傑出世界公認。太多的怨恨促使沉淪,整個社會都在指責、叫囂,整體沉淪就快來了。謾罵,貼不住任何人的心。(作者為電影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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