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18, 2010

同儂談談 靈魂上的光景 -- 王正方

翻閱一本文集,有打油詩一首,詩云:
忽聞孺子娶新婦 拊掌徐徐如夢甦 昔年精緻小淘氣 儼然蒙古一大夫 閨房同享畫眉樂 服務中心大祕書
都言姻緣前生定 滬籍月老本姓朱
數十年前我寫的破詩,誰看得懂?小尹、小鄭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活躍於台北聖母會服務中心。小尹就讀台大醫學院,綽號小淘氣、蒙古大夫,小鄭是服務中心的祕書。朱神父暗中促成這段姻緣。接到喜帖,我身在國外,謅歪詩為賀。賢伉儷撰文紀念朱神父,引用了這首打油詩,我見到它有如和老情人重逢。
上海籍耶穌會士朱勵德神父,自巴黎來,在台北成立「聖母會服務中心」,領導大專教友。大學時我心儀一位篤信天主教的女孩,跟在後面望彌撒、受洗、領堅振,參加了朱神父的聖母會。泡妞工程徹底失敗,我卻在聖母會成為活躍分子。朱神父笑口常開,下巴頦子有點超前,和同學打成一片。沒見過他生氣著急,我們沒大沒小鬧到太不像話,朱神父只略略皺眉,嘖嘖幾聲。他濃重的上海口音最叫座,有時還會口吃,流傳下來的有名句:「耶穌的妹妹(祕密)。」他講道認真,準備充分,亦莊亦諧,自有深意。上海徐家匯,保留了利瑪竇以來耶穌會的老傳統,老教友家庭信心堅定,培育神職人員不計其數。朱神父的八兄弟,四位晉升神父。中共大力消滅宗教,自立愛國教會,不服從黨指揮的人,日子難過。朱神父的大哥,在羅馬晉升神父回上海傳教,入獄數十年,備受折磨。1949年朱勵德修士赴法國學神學,晉鐸之後就不能回上海了,來台灣指導聖母會是他的第一件差事。
朱神父常向我們講大陸「教難」,傷痛之情很深。少不更事的我們,當故事聽。他領著我們拜苦路,通常是在十幾幅耶穌受難畫像前跪拜禱念,體會基督受難歷程。那回他準備了一套「大陸教難苦路」,講述大陸天主教會受到的迫害,血淚斑斑。過程十分冗長,剛好我沒吃早餐,拜到最後一站,猛一起身,眼冒金星,昏厥在地,被七手八腳抬走。長久成為笑柄。朱神父與上海消息斷絕,他思鄉之切,我們都深有所感。那時台灣的電台有上海話節目,某次去服務中心,朱神父在聽滬語廣告,他說:「過癮過癮,聽這個真過癮。」有人推銷醬油,朱神父不可止的和收音機對話:「那麼儂格醬油嘛,一定是頂呱呱了咯!」像在即興表演南方滑稽,笑歪了一屋子的人。
1950到1960年代,天主教在台灣發展得很快。教友從兩萬多人,增長到三十餘萬。我們聖母會也水漲船高,從零零落落十來人,到後來服務中心的摺疊椅子都不夠用。朱神父將大家分成幾個小組,一晚上他在每個小組輪流指導,忙不過來。有人戲言:「神父忙到轉檯子。」他不以為忤,下巴頦子更突出了點,開心的說:「紅了紅了。」暑假青年夏令營,是服務中心的重要工作。第一屆辦得驚險,差點吃飯出問題。往後夏令營一次比一次規模大,朱神父說夏令營和我們一道成長。夏令營留給我數不盡的歡樂回憶。有一次朱神父要我負責夏令營的文娛活動,幾個寶貝絞腦汁想節目,音樂猜謎、教義常識有獎徵答、智力測驗、辯論會……還硬著頭皮說相聲:上台先說猜燈謎,我表情嚴肅,兩手做拉扯狀說:「刺啦!猜這是什麼?」捧哏的搖頭說不知道,我說:「剛炸了根油條。」台下哄然大笑。我們倆愣住,有那麼好笑嗎?像是撓到了大家的癢癢肉,無論說什麼觀眾都笑到岔氣。夏令營的同學遠遠見到我就叫:「刺啦來了!」多年後我從事電影工作,有一股子莫名的自信,可能是從夏令營說相聲開始的。服務中心辦一份平易近人的天主教雙月刊《慈音》,除了朱神父,沒有專職員工。大家分工,翻譯文章、校對、拉稿子、發傳單、貼海報、跑印刷廠、打包、貼郵票、寄送,都幹過。出刊前幾天最忙,大部分工作就落在朱神父身上。他有名言:「你要是想害那個人,就鼓勵他去辦雜誌。」印刷廠運來一落落顏色鮮活、散放著油墨氣味的新雜誌,大夥有說不出的成就感。
每逢母親節,《慈音》出特大號,有人邀到李敖的文章,寫他的母親和家人。朱神父看完了笑瞇瞇的說:「這篇稿子寫得滿有趣,但是我們的母親節特刊,登一篇消遣媽媽的文章,格個弗太好耶!」只好退稿,有點對不住李大師。朱神父不准我翻譯文章,因為我「造意(詣)太深」,不時亂加進自己的意思。我就突發奇想,以小孩的口吻撰寫「方方日記」,講些生活中的趣事,朱老大為欣賞,每期連載,頗受《慈音》讀者的歡迎。我於是就自命為作家,寫作生涯從那時開始,一直持續到今天。
朱神父時刻都在青年教友中發崛神職人材,也不辱使命,有不少台灣青年入耶穌會,成為知名的神父。「避靜」是感應「聖召」最好的機會,我參加過好幾次朱神父主領的避靜。一連七天,望彌撒、唱詩、念誦、聽講道、不准說話。真有奇效,一天不說話心就沉澱下來,空澄明靜,思路專一,不時有莫名的感動。朱神父有一篇號召投身基督事業的演說,以耶穌第一人稱的口吻娓娓道來,從數百年前耶穌會在中國傳教的史跡說起,到大陸教難、天主教在台灣蓬勃發展,吾主的事業、中華教務正需要你來完成,你不幹又有誰來幹?講稿層次清楚,語調鏗鏘、摯情感人,聞者熱血沸騰。朱神父是一位充滿了感情的布道者。
他詢問每一位參加避靜的同學有沒有「聖召」。我?「泡馬子」出身,用心不正,慚愧!我理解天主事業的偉大、中華歸主的迫切,無奈內心還期待那男歡女愛之樂。朱神父祝福我能組成一個幸福的天主教家庭。他是我們的神修導師,隔不久就關切地說:「我要同儂談談靈魂上的光景。」
父親是語言學家,中風後失去說話能力,焦躁難安,病情不穩定,我邀朱神父去看他。坐在爸爸對面,神父指著我說:「我是你兒子的好朋友。」爸爸搶著說話,一個字也出不來,臉漲得通紅。朱神父緩緩說著教義,老人的情緒平靜下來。他每周去一次,直到父親出院。
朱神父、小淘氣他們去松山機場送行,我到了陌生的國度,遠離了天主教。心由境轉,昔日的宗教熱誠不再,以後根本不進教堂了,也沒有和天主教友結婚,又離婚再娶,已是往事。
七十年代初,在舊金山接到朱神父的航空郵箋:不日來美西,希望見到我。十年後,他丰采不減,樂呵呵談笑自若。我混充導遊,開車亂轉,整日談的都是當年聖母會服務中心的糗事、趣事,樂不可支。他再也沒有問我「靈魂上的光景」,神父早看出來我已遠離天主教,雙方有點悵然若失。又是十多年,我回台灣籌拍電影,大概報紙登了一則小新聞,服務中心某老友來電:「朱神父在找你。」神父這回顯得蒼老,頭髮稀疏,背微駝,氣色奕奕,健談如昔:「剛剛切除了一隻肺,肺癌,復原得不錯。冤枉吧!我一口菸也沒抽過。」「幾年前在波士頓排隊買票看你的電影,好不容易買到,位子太偏我就站在後面看完它。」胸口突然發熱,止不住有點哽咽。神父邀我去聖家堂望彌撒,非去不可,那台彌撒也是為了我。望著曾經非常熟悉的祭台,跟著大家行禮如儀,朱神父講道了,聽著極熟悉的上海國語:「今天吾們很高興歡迎一位老邦右(朋友)……」燈光下,鼻尖頂著老花眼鏡,仔細閱讀紀念朱神父的文集,才發現自己的無知。他在天主教的地位顯赫,很早就升為耶穌會的長上,又調往羅馬擔任總會院長,參與教廷重啟中國大陸教務的策畫,經常和教宗進行早餐會,是第一位探訪大陸的國外神父。肺癌癒後他還奔走於亞、歐、美三大洲之間,後來他要求回台灣,輔導末期癌症病患。一位過來人,最能撫慰惶恐悲傷的心,他坦率地說:「我一直認為教育工作比服侍老人、病人更有成就。前者是桃李滿天下,還造就了傑出人才。照顧老、病人,只見他們一個個離去,有何安慰、成就?照顧癌末病人之後,才瞭解自己是大錯而特錯。在耶穌會做了三十年行政工作,有什麼感想?我浪費了三十年。」我們的聖母會司鐸,一生輝煌,領悟了更深的教義。走向人生盡頭的朋友,有他陪伴,以溫和低沉的聲音,關懷靈魂上的光景,我知道他們會安然、幸福的離去。我真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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