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18, 2008

牽手

這一次,是他的手握在她的手裡。這是一雙被歲月的牙齒啃得乾瘦的手:灰黃的皮膚,像是陳年的黃紙,上邊滿是水漬一般的斑點;不安分的筋,暴露著,略略使皮與指骨間,有了一點點空隙。那些曾經使這手顯得健壯和有力的肌肉消失了。這是長年疾病的折磨所雕鑿出來的作品。不恭敬地說,幾乎可以用「爪子」一類的詞來判定那手。可是,她仍然緊緊地握著這手。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坐在他躺著的床邊,看著他瘦削失形的臉,聽氧氣從炮筒一樣的鋼瓶裡出來,咕咕嘟嘟穿過水的過濾,從細細的、藍色的管子裡,經過鼻腔慢慢流進那兩片已被癌細胞吞噬殆盡的肺葉裡,樣子有些木然。很久都是相對無言。突然,她感到漱潀b自己手心裡動了一下,便放鬆了它。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鳥,輕輕地轉動一下,反握住她的手。「要喝水嗎?」她貼近他的臉低聲地問。他不回答。只是無力地拉著她的手 。她知道,他實在是沒有力量了,從那手上她已感到生命準備從這個肉體上撤離的速度。不過依著對五十多年來夫妻生活的理解,她隨著那手的意願,追尋著那手細緻的指向,輕輕地向他身邊移動著。到了胸前,她感覺到他的手指還在動。又移到頸邊,那手指似乎還在命令:前進!不要停下來!一切都明白了,她全力握緊那乾枯的手,連同自己的手,齊放在他的唇上。那乾枯的手指不動了,只有嘴唇在輕輕嚅動。有一滴渾濁的淚從他灰黃多皺的臉頰上滾落下來。許多記憶一下子湧上她的心頭。從這兩雙手第一次牽在一起的時候,他就這樣大膽而放肆地,把她纖細的手拉到自己的唇邊。那時,他的手健壯、紅潤而有力量。她想掙脫他的手,但像關在籠子裡的鳥,衝不破那手指的門,直到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的手停留在他的唇邊。習慣是從第一次養成的。這兩雙手相牽著,走過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的子女一個個長大,飛離他們身邊。貧困的時候,他們坐在床邊,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苦難的時候,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手指好像是有靈性、會說話的獨立生命,只要握在一起加上輕輕一吻,就如同魔術師神奇地吹了一口氣,什麼就都有了。信心、勇氣、財富,一切都有了。他們有時奇怪地問對方,什麼叫愛情,難道就是這兩雙手相牽,加上輕輕一吻?或許這只是他們自己獨特的方式。短暫的離別也罷,突然的重逢也罷,甚至化解任何一個家庭都絕不可少的為生活而起的爭執,都是這一個程式化了的動作。可是,他們彼此聽得懂這手的語言:關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勵、安慰……現在,生命就要先從他的一雙手走到盡頭了。曾經有過的青春、愛情,曾經有過的共同的幸福記憶,都將從這一雙手先行遠去了。她的手在他的唇上只停留了短暫的一瞬,便感到那隻乾枯的手不再動了,失去了溫度。屋子裡突然一片靜寂,原來那咕咕作響的氧氣過濾瓶不再作聲。時間到了!她沒有落淚,站起身來,看著那一張曾經無比熟悉、突然變得陌生的臉,慢慢抓起他的手,輕輕地貼在自己唇邊。她覺得沿著手臂的橋,那個人的生命跑了過來,融匯在自己身上。
她相信自己不會孤單,明天,依然會是兩個生命、兩個靈魂面對這同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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