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的鞋底晃啊晃

每次看到李家同校長的文章時，我的眼前總是會出現那個親切的畫面：李家同校長手中拿著一杯醇美的咖啡，自在地靠在椅背上，雙腳斜靠在辦公桌上，並不是太光亮皮 鞋的鞋底，不斷地在我的面前，晃啊 ‧‧‧
在搖晃的鞋底間，傳來李家同校長自信、充滿智慧的開示：「沒有任何外人可以去定義你是誰？自己是什麼，就讓自己來定義！」
1983年，我進入清華大學動力機械系，踏入校門的第一天起，就不斷聽到校園中傳頌著當時清大工學院院長李家同的傳奇：他是當年全世界中，惟二的ＩＥＥＥ獎的華裔 得主；他在美國教書時的講義，在美俄冷戰對抗期間，被ＫＧＢ盜取譯成俄文當蘇聯高等教科書，為了請他回台灣，政府派了好多大老，三顧茅廬敦請‧‧‧
還有，校園中都傳說李家同是李鴻章家族的後代，家世顯赫卻也曾因政權更迭，頗受流離‧‧‧他的身世這麼獨特，學術地位如此崇隆，當然一回到清大，就成了校園中的傳奇話題。
我並沒有被李家同教過，他是掛名任教於電機系，我是機械系，不過，工學院長室是在動機系館的二樓，偶爾，總是會不經意的碰到他。
大二那年的一個早晨，已經晚起遲到的我匆匆趕往教室時，在系館大門差點撞上李家同，正在驚慌失措時，李家同沒板起臉來訓人，他口氣溫和地問我是哪系的。「動力機械系？還不就是機械系嘛，幹嘛要搞那麼複雜的系名，教育是靠唬人的嗎？」李家同搖搖頭自言自語一番。
突然，他反問我一句：「機械系，你想當機械人嗎？」我傻住，這是什麼問題啊？猛搖頭。李家同笑了笑，要我到他辦公室聊聊，很有趣的邀請，我卻立刻裝乖，忙講還是要趕快進教室上課才是本分。
李家同戳破我的偽裝，笑著講，已經遲到了，趕進教室也定不下心跟上進度，更何況：能和他談上20分鐘，保證能學到比課堂上2學分課還豐富的內容。
走進工學院長辦公室，李家同親和地煮了咖啡請我喝，靠在椅背上，兩腳斜靠在辦公桌上，鞋底在我眼前晃啊晃，李家同談到他回台灣後，對台灣高等教育只重「術科」，欠缺自我教育的觀察，更提到了他對清華學生但重理工，輕忽人文的婉惜‧‧‧
他問我參加了哪些社團，當聽到我是當時的清華附中校友會長時，也是附中畢業的李家同談興更高了，他談到他的附中歲月，談到那個自由自在發展的年輕歲月‧‧‧
20分鐘很快就過去了，不知不覺中，我和李家同談了快兩小時，眼前，我第一次看到原來「老師」不是必然是道貌岸然，原來和教授對談，不是只能談熱力學第三定律、那維史托克高階偏微方程式、普朗克常數‧‧‧
突然間，我有個衝動，一古腦地就和李家同談到了從高中就困擾著我的「曾被師長註記是『不堪造就』的屈辱和委曲」。 李家同傾聽我講完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那搖搖晃晃的鞋底後面，傳來他堅定的開示：「沒有任何外人可以去定義你是誰？自己是什麼，就讓自己來定義！」，長篇大 論後，離開院長辦公室時，李家同還陪我走到樓梯口，拍拍我的肩膀說：「永遠要記住，你是誰？由你自己來定義！」
慚愧的是，22年多了，雖然我不斷地拿這個「我是誰？由我自己來定義」當成我闖蕩行走的心靈武器，實踐起來，卻是何其困難啊！怎樣不會貢高我慢、怎樣不變得我行我素、怎樣不是自我開脫、認不清楚自己的本質，自我下的「定義」是精準的嗎？
正因為自己對自己的「定義」，仍是如此的不那麼確信，這麼多年的採訪生涯中，雖然有很多場合會碰到李家同，但我一直都沒有勇氣去和李家同談話，因為，我仍然沒 有足夠的信心向李家同說：「報告院長，當年你交給我的『功課』，我已經完全搞懂了，『學分』可以給我了。」